冰冷的夜风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包裹了周樾。他冲出食堂侧门，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水泥墙壁，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室外清冽的空气，试图驱散肺腑里那股混杂着冰凉和化工厂毒气的灼热污浊。
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被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反而让他混乱灼热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刺痛的清明。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食堂里鼎沸的人声渐渐平息，庆功宴似乎接近尾声，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出来，有的意犹未尽地讨论着刚才的饭局，有的商量着下一场去哪里继续。周樾像一尊冰冷的石雕，将自己更深地缩进墙壁的阴影里，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
引擎发动的声音陆续响起，车灯划破黑暗，载着兴奋的同事们离去。食堂的灯光也一盏盏熄灭，最终只剩下门口一盏昏暗的廊灯，在夜风中投下孤寂的光晕。
周樾这才缓缓地、僵硬地挪动脚步。他没有走向停车场，而是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了离市局大院不远处那片年代久远、墙皮剥落的筒子楼，很久之前说是要拆迁了。路灯的光线在这里变得更加昏暗，树影幢幢，如同蛰伏的怪兽。空气里弥漫着老旧楼房特有的潮湿霉味和楼下小饭馆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油烟气息。
他的脚步停在了四号楼二单元那扇熟悉的、斑驳的墨绿色铁门前。门牌号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这里，是陈默的家。或者说，曾经是。自从陈默的母亲在陈默警校大二那年病逝后，这扇门就很少再打开过。陈默自己，更是极少回来，只是将钥匙给了周樾一把，说是以后帮他去打扫打扫卫生。
周樾站在楼道的阴影里，仰头望着三楼那扇紧闭的、拉着厚重窗帘的窗户。一片漆黑，如同深不见底的眼窝，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死寂。一种让人心头发慌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气味，极其突兀地钻入了周樾的鼻腔。
是消毒水的气味。
非常淡，非常稀薄，混杂在楼道固有的潮湿霉味和油烟味中，稍纵即逝。但这股气味却异常干净、刺鼻，带着医院走廊特有的那种冰冷、刻板、拒绝生命的气息。
周樾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警校时，无论训练多么激烈，汗水浸透多少次衣服，陈默的宿舍床铺和衣柜里，永远弥漫着这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他有洁癖，近乎偏执的洁癖。周樾曾无数次嘲笑他像个医院里的无菌护士。
这气味……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扇经年紧闭、布满灰尘的门后？
周樾的心脏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他死死地盯着那扇墨绿色的、冰冷的铁门，目光仿佛要穿透厚厚的门板，看清里面的一切。化工厂里那双痛苦挣扎的眼睛、还有这深夜楼道里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试图拼凑！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抬起手。那只在化工厂里握枪点射、精准压制狙击手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离那冰冷的铁门只有一寸之遥。
他能打开吗？打开这扇门？门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那个他以为堕入黑暗的兄弟？还是另一个更深的、更冰冷的谜团？亦或……只是自己濒临崩溃的神经产生的可悲幻觉？
晋藏那句“救命之恩，我记下了！”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那双在深渊边缘死死拉住晋藏、青筋暴起的手臂……那双在夜视镜片后与自己惊鸿一瞥、翻涌着无尽痛苦的眼睛……
靠近光的方向？周樾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自我嘲讽。这扇门后，是光？还是将他和他所珍视的一切彻底焚毁的、更纯粹的黑暗？
抬起的、颤抖的手，最终，还是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指尖擦过粗糙冰冷的铁门表面，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瞬间就被冰冷的金属吞噬。
月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撒了下来，一点点照亮了沉浸在黑夜里的白墙，看着月光如约而至。周樾想要答案，他缓缓抬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扇隔绝两人对年的那扇门。
只是推开门之后，入目的屋内的桌上只有留下的纱布和消毒水。风穿过窗户沙沙作响，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快步来到了窗户前，向下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周樾猛地转身，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楼外更深沉的夜色里，脚步沉重而凌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追逐着他疯狂的背影。
筒子楼三楼的窗帘，在周樾到达楼下的瞬间，似乎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那缝隙中透出的，依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转天，三队成员几人并没有庆功宴而迟到，兢兢业业的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昨晚的鸡血打完，几人信誓旦旦的说势必要将这个案件的尾巴给结束，结果一直干到傍晚，尤其周樾四人组的状态如同腌了的萝卜，软趴趴。
周樾捏了捏眉心，目光扫过同样一脸倦容的许一、祁亓，最后落在刚放下电话、正揉着太阳穴的陆舟身上。他拿起那份厚厚的报告，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这份东西一时半会儿弄不完，去小会议室吧，泡点茶提提神。办公室太闷。”他没有说“放松”，但换一个稍微独立、安静点的空间，至少能喘口气。
祁亓立刻响应，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咔吧的声响：“太好了！周队英明！再对着这堆纸，我眼珠子都要成对眼了！许哥，把你那好茶叶贡献点出来！提神醒脑！”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抱起自己桌上几份关键文件。
许一没说话，只是默默保存了电脑上的数据，合上便携工作站，动作一如既往的精准。陆舟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笔记本和水杯。四人默契地起身，离开喧嚣的主办公区，走进了旁边一间稍小的战术分析室。这里相对独立，有一张长条会议桌，白板上还残留着红峰行动前的部分标记。
小会议室的空气流通稍好一些，但依然能闻到淡淡的咖啡和纸张味道。
周樾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拿起旁边一个不锈钢大茶壶开始接水烧水。
祁亓则像变戏法一样，从自己抽屉里摸出一副扑克牌，哗啦一下洗开，动作花哨地摊在会议桌一角。“来来来，先让脑子歇会儿！老规矩，输了的下次行动负责背最重的电子干扰器！”他拖过几把椅子。
许一在会议桌旁坐下，将那份图纸分析报告摊开，又拿出平板调出相关数据。他没有立刻投入工作，而是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眼镜，目光平静地看着祁亓洗牌。
陆舟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天色已暗，城市的灯光映进来。他拿出自己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家里带来的枸杞菊花茶。他没有参与牌局的意思，而是从包里拿出那副巨大的监听耳机戴上，调低了音量，似乎在听一些舒缓的背景白噪音放松紧绷的神经。他微微侧着头，闭着眼，左手自然地搁在会议桌边缘，食指和中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那是一种极其放松、近乎本能的动作，敲击的节奏平稳而轻快。
水烧开了，发出呜呜的蜂鸣。周樾从许一桌下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铁罐——里面是许一珍藏的、品质不错的普洱熟茶。他熟练地烫杯、洗茶、冲泡，深红色的茶汤注入几个干净的白色陶瓷马克杯里，热气氤氲，带着醇厚的茶香弥漫开来，瞬间冲淡了房间里的沉闷。
“喝茶。”周樾将茶杯分给几人，自己也端了一杯，坐在祁亓对面。他没有看牌，而是拿起桌上那份报告的一角，目光沉凝，仿佛心思还在案子上。滚烫的茶汤入喉，带来一丝暖意和微微的苦涩，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祁亓那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像雷达一样扫视着房间。他看到周樾若有所思地喝茶看报告，看到许一虽然没反对打牌但目光扫过报告又回到牌上，最后精准地捕捉到了陆舟那细微的、富有节奏感的敲击桌面的手指动作。
“哟呵！”祁亓立刻来了精神，把刚拿起的牌又放下，指着陆舟的方向，声音带着刻意搞怪的腔调，“陆哥！这小调儿敲的，挺有节奏感啊！想嫂子和小宝儿了吧？啧啧，这当了爹的人就是不一样，敲桌子都带着摇篮曲的韵律了！”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嗒。”
陆舟敲击的手指瞬间停住。几乎同时，他那巨大的耳机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电流“滋”声，像是某种信号被干扰或切换。他缓缓睁开眼，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的气场在瞬间收敛，从放松状态重新变得沉静而内敛。他没有摘下耳机，只是端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
周樾端着茶杯的手也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只有半秒。目光从报告上抬起，扫过陆舟，又落回杯中深红的茶汤。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茶水散发的热气在灯光下袅袅上升。祁亓那句“摇篮曲的韵律”的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悬停在茶香里。
“喂喂喂！”祁亓猛地拍了下桌子，这次拍得不算重，但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很清晰，试图打破这短暂的沉默，“干嘛呢干嘛呢！我就是活跃下气氛！陆哥想老婆孩子天经地义！你们一个个跟报告和茶杯较劲，跟牌有仇啊？许哥！周队！给点面子行不行？尊重一下牌桌！我这一把好牌都快捂凉了！”他一边大声嚷嚷着，一边抓起桌上的牌，哗啦啦地洗得震天响。
周樾放下茶杯，拿起祁亓洗好的牌，开始慢条斯理、动作沉稳地重新洗牌，纸牌摩擦发出规律的唰唰声。“安静点，祁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沉稳，“洗牌不是拆墙。”他将洗好的牌墩推到祁亓面前，“该你切牌了。”
气氛重新流动。灯光下，茶香袅袅。周樾、祁亓、许一三人围坐在会议桌一角开始了牌局。祁亓依旧是个话痨，牌技一般但嘴皮子利索，一会儿抱怨许一“面瘫脸读心术作弊”，一会儿调侃周樾“看报告比看牌认真”。许一大部分时间沉默，出牌精准而保守，偶尔在祁亓咋呼时，用一句“你上轮出Q时瞳孔有0.3秒的放大，典型的强牌兴奋”把他噎回去。周樾打得心不在焉，出牌往往慢半拍，目光时不时会飘向那份摊开的报告或者窗外城市的灯火，红峰核心区的画面碎片不受控制地闪现。陆话最少，安静地喝着茶，偶尔在祁亓得意忘形时，目光扫过牌面，嘴角会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几杯热茶下肚，普洱的暖意和微涩似乎真的让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一些。祁亓又输了一把，哀嚎着要去泡第二壶茶“将功补过”。
“陆哥，”祁亓一边往茶壶里续水，一边扭头问，“小宝儿最近咋样？这阵子忙得昏天黑地，嫂子一个人带娃，累坏了吧？”
陆舟刚放下保温杯，闻言，脸上那份属于狙击手的冷峻线条柔和了许多。他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屏保就是儿子胖嘟嘟、睡得香甜的大头照。“嗯，还好。能吃能睡，就是晚上精神头足，把他妈熬得够呛。”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边缘，眼神里的温柔是这间严肃会议室里最暖的光，“等这阵子忙完，得好好休个假，让嫂子歇歇，晚上我守着。”
“哈哈，超级奶爸即将上线！”祁亓端着茶壶回来，给各人续上热茶，“以后教小宝儿搭积木，我认他当关门弟子，保证搭出最坚固的碉堡！”
许一端起新续的茶，吹了吹热气，看着陆舟手机屏幕上的婴儿照片，一本正经地开口：“婴幼儿的深度睡眠对大脑发育至关重要。建立规律的睡眠仪式，如固定的洗澡、抚触、哼唱轻柔旋律，有助于形成稳定的睡眠节律。睡前过度兴奋不利于入睡。”他严谨的语气配上育儿建议，形成一种奇特的反差。
祁亓差点被热茶呛到：“许哥！你这…也太专业了吧！小宝儿是陆哥的儿子，不是你的科研课题！”
周樾也看着陆舟手机上的照片，心中某个冰封的角落似乎被那纯真的睡颜轻轻触动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传递着暖意：“为了小家伙能睡个安稳觉，也为了…早点把这些破事理清楚。”他没有说“回家”，但那份对战友家庭的祝福和对任务终结的渴望清晰可见。
“以茶代酒。”祁亓立刻举杯。
许一默默端起自己的杯子。
陆舟笑着，用保温杯跟他们的陶瓷杯轻轻碰了一下。清脆的瓷器与金属的碰撞声在小会议室里回荡，短暂的、带着生活气息的暖意，悄然弥散，冲淡了连日来的血腥与凝重。这份在生死边缘淬炼出的兄弟情谊，无需过多言语，一次碰杯，一个眼神，足以在疲惫时相互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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