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不相瞒温公子,您想必也已看出我双目有疾,无法视物。日前突遭意外,不知何故竟误入贵府,扰了您的清净。然事已至此,以我如今这般情形,孤身一人实难在外行走,只得厚颜恳请公子容我借住些时日。”
言至此处,南榕白皙的脸颊倏然泛起薄红,那双微黯的眸子轻轻垂下,羞赧中犹自带几分动人的坚持。
“但请您放心,自古无功不受禄。我虽目不能视,却也略通文墨,知晓数算。若蒙不弃,愿以微薄之力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权作宿资。”
倘若另有选择,南榕绝不会这般厚颜滞留。她深知无人愿容陌生人在家中平白居住,即便她身怀钱财,此刻异世殊途,也与废纸无异。
昨夜出门本只为添补日用,并未随身携带背包,如今除了一根导盲棍、一只失了效用的智能手表,她已身无长物。
目不能视,洒扫劳作自是难以承担,更恐不慎碰坏了府上器物。思来想去,她唯一能做的,或许便是为管家或账房做些文书核算之事。自然,这一切还需取决于对方是否愿意多此一举,收留她这看似鸡肋的帮手。
温景州对她悄然改变的称呼投去一瞥,他神色未动,言语间却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姑娘言重了。昨夜转身见你时虽确有诧异,但想你突逢变故已属不幸,既是有缘来到敝府,便是贵客,岂有让客人操劳之理。既然眼下不便归去,便请安心在此住下。稍后我亦会托人寻访名医为姑娘诊治,若能助你重见光明,自是再好不过。”
“此时初春,清晨寒意仍重,姑娘右前方十步处设有桌椅,正得日光温煦,不如移步坐下细谈。”
话音未落,他已极自然地保持着恰当距离,朝她右前方先行走去。
他将昨夜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虽不知其中虚实,却也让南榕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
右前方传来他沉稳的脚步声,停驻后并未响起衣料与桌椅的摩擦声,显然是在静候她的到来。
感受到这份分寸得当的礼遇,加之自己确实有事相询,南榕便不再犹豫,转身以导盲棍探路,朝右侧稳步走去。
若不是她双眸缺乏神采,每一步都带着盲人特有的谨慎与警觉,单看她此刻从容不迫、无需搀扶便能准确抵达指定位置的模样,当真要教人怀疑这失明的真假。
温景州莫测的目光自她手中那根似钢似铁的细长棍子上移开,落回她清澈却空洞的双眼,微分了神,若这双眸子能够复明,想必会如星子般晶亮,流转生辉。
“请。”
失明两年有余,南榕的举止早已褪去了初时的畏缩慌乱,不再有那病态般惶然摸索的姿态。
导盲棍触到硬物,她便利落地将其收起,右手顺势扶住木质桌沿,脚尖轻探凳脚,缓缓落座。而后将导盲棍横置膝上,双手轻拢,身姿挺拔,仪态端方地“望”向对方。
“多谢温公子。”
温景州见过不少失明之人。他们或自卑怯懦,或暴戾伤人,却总难逃身形佝偻、举止畏缩,眉宇间浸满对命运的怨怼。
而眼前这女子却截然不同。
日光轻拢着她未施脂粉的脸,天然秀美,愈显清柔。半长的卷发如云波流淌,松松束在身后,露出一段光洁纤白的颈。她微微颔首时唇边漾起的浅弧,宛若春樱初绽,静默生香。
难得的是,她身上不见半分怨天尤人的阴郁,也无萎靡绝望的暮气,唯有通身的沉静、坚韧,与一种历经磋磨却不曾折损的美好。
这般心性豁达、处事从容的女子,仅是静静端坐于此,便已令人不由心生好感,既怜且敬。
正是这份与寻常盲者截然不同的从容气度,让温景州对她平添几分欣赏。
身为不请自来的访客,南榕并未自视甚高,要求主人处处迁就。虽只两面之缘,但从对方言谈间,她已察觉这位温公子虽礼数周全、温文尔雅,骨子里却透着疏离,绝非热情好客之人。
待二人坐定,她便循着直觉望向他的方向,主动开口:“不敢再劳烦温公子为复明之事费心。此事强求不得,倒不如请公子安排些力所能及的差事与我。否则,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承受您的照拂。”
温景州展袖执壶,为二人斟茶。闻言抬眸淡淡一瞥,略作沉吟:“姑娘心性高洁,令人敬佩。既如此--”
南榕虽目不能视,却听得见茶水倾注之声,嗅得到清茶四溢之香。察觉热气渐近,她微侧首辨位,抬手虚拢示谢,恰与他递来杯盏的手轻轻一触。
她指尖微颤,却未慌乱,只不着痕迹地后撤,掠过那片微凉的丝绸衣料,将手收回膝上,神色如常道:“温公子过誉。我姓南,单名一个木字,您直唤姓名便好。”
“南木。”
温景州目光自她掩于桌下的手上掠过,又淡淡扫过自己手背,那里仍残留着一丝转瞬即逝的凉意与柔软。
他望向她镇定自若的面容,声线温润含笑:“南木姑娘之意我已明白。且容我斟酌一二,再与姑娘商议,可好?”
“温公子客气,但凭安排。”
南榕心下稍安。在这个虽未见于史册、却规制酷似古代的大夏朝,要为盲人寻一件合适的差事,近乎强人所难。
但正如她所言,她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在他人府中白吃白住。即便未必久留,她也愿尽己所能,做些实事。
这既是为逐步熟悉此地的风土人情,也是想将彼此的关系界定清晰。倘若真的归途无望,日后也能凭一技之长在此立足,而不至于沦为寄人篱下、无所依傍的附庸。
“世间女子,有通晓诗书者,亦有不识文墨者,但精于数算者却鲜有耳闻。据我所知,此道素来只传男丁或门生,如南木姑娘这般通晓此术的女子,实在难得。”
南榕心弦微紧,正欲寻个借口应对,温景州却似只是随口一提,并未真要她答话。他长身而起,那双洞彻人心的眼眸俯视着神色微凝的女子,唇边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虽不知南木姑娘会在此停留多久,但既为居所,总该熟悉一二。不知姑娘可愿随我在府中走走?”
南榕只略一沉吟,便欣然应下。
主人与下人终究分量不同。对婢女无心之问,她尚可一笑置之。但对这位容她栖身的主人,却不好总是避而不答。
毕竟是她主动请求留下,即便不能坦诚相告,也须谨慎应对。而她并无十足把握,自己的言辞神态,能否全然不露破绽。
若弄巧成拙,在这本就莫测的处境中只会更添艰难。眼下能彼此保留余地,让她得以安然回到熟悉的世界,或是摸清此间规则、寻得一方自在天地,便是最好的局面。
就眼下看来,这位温公子对她应无恶意。以她此刻较寻常女子更显弱势的处境,若他心存歹念,昨夜便已发作。
只是不知他方才所言是真是假,究竟有没有看见她是如何出现的。
而他究竟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还是另有所图。无论答案为何,她都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温景州好似全未察觉身侧女子时而凝重、时而释然的气息变化。他刻意放缓步伐容她跟上,介绍府中景致方位时,不时温声提醒她转向或前行。
始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既未自作主张将她视作无能盲者加以搀扶,也未曾流露半分不耐催促之意。
他这般体贴有度的举止,自然让南榕感到安心与放松。
走出那片自以为困囿的院落,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虽有几分惶然,却更多了天地开阔的释然。尤其当鼻间盈满沁人心脾的花香,周身沐浴在温暖和煦的日光下时,整夜未眠的疲惫、骤然陷于异世的紧绷,都似在这一刻悄然消融了。
她不自觉地闭上双眼,光洁如玉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清澈真挚的笑意。
春阳明媚,碧空如洗。
姹紫嫣红的繁花在光中盛放,而那放下戒备、展露柔婉的女子,亦如此间最动人的景致。落在有心人眼中,只觉百花本当如此绚烂,佳人原应这般清嘉。
温景州清冷的目光在身侧女子可用美好以形容的容颜上停留片刻,随即淡然收回。能容她享有这片刻安宁,已是他难得的宽容。
他终究不是耽于美色、不分轻重之人。今日在这女子身上耗费的时间已然不少。
眸中浅淡的暖意渐渐褪去,重新覆上深沉的色泽。见她对周遭变化一无所觉,他不再犹豫,出声打破了这足以令铁石心肠也为之柔软的画面。
“前方左转有座白石拱桥,桥上建有一座六角观景亭,桥下荷莲亭亭,游鱼悠然。夏日在此纳凉赏景,最是相宜。若南木姑娘此刻想去走走,我可唤婢女相陪。男女有别,恕我不能亲自引你上桥,还望姑娘见谅。”
南榕已有些昏昏欲睡,但残存的警惕心仍支撑着她。虽遗憾这份宁静被打破,她却并无怨言。长而密的眼睫轻轻颤动,她睁开眼转向他,空茫的眼中含着歉然浅笑。
“今日劳烦温公子抽空带我熟悉府邸,已感激不尽。我已记下路线自行返回即可,您若有要事,请不必以我为念。”
“婢女已在外等候,南木姑娘可在府中随意行走,有事尽管吩咐。失陪。”
温景州看了眼应声而来的婢女,最后望了她一眼,未再多言便转身离去。
待那缕清冽雅致的衣香渐渐远去,南榕轻轻松了口气。与这位素未谋面、听声音年岁相仿的温公子相处时,即便他言行得体、嗓音温雅、处处周到,她心中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绷紧心弦。
只盼能早日寻得归途,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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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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