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回答这个问题时,江回的声音低如叹息,他掩去了平日里张扬自傲的神情,没有直视叶晟的眼睛。
他仰着头,将近的夜色包裹住他的面庞,点点辰星尽数跌落进他墨绿的双眸。
零散的记忆中,那个暖调的人影似乎就在其中的某一颗星上,模糊的面容下,却又那么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
眼前的这个人类,不是他。
江回的眼中似有波涛暗涌,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就像是一尊雕像。
他说:“人类的寿命很短暂,从前我认识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
听到他否定的答案,叶晟的神情就已经显露出些许的恍惚了。
他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股失落,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在他的心口处如蛛丝般蔓延开,最后呈现出的,是顿感的酸涩。
也许,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但在此刻,他的所有预想都被现实狠狠的抽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母亲的怒吼叫骂,父亲的无奈沉默,一切都无一不在警醒着他,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掌握不了的普通人。
夏日的夜,空气粘稠至极,让人喘不过气。叶晟想,梦魇中出现的那个人,大概也是巧合吧。
叶晟望着天,他问道:“江回,你会离开吗?”
江回终于将目光移向他,点了点头,继而思索片刻,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从他的语气中听不出过多的感情:“我无故在深海沉寂数年,是你唤醒了我。我海鲛族虽和人族不容,但我也不愿亏欠与你,总归是要报恩的。”
听完他的话,叶晟莫名嗤笑了一声,他想起了桂花树下许沁安对他说的话。
话里话外赤/裸/裸的威胁,可以预见,江回会给他带来不少的麻烦,他说的“报恩”,也不知将来会以哪种形式回馈。
江回听见他的笑声,有些好奇:“你似乎不相信我的能力。这很好笑吗?”
自从长大之后,江回的语气也不再如初见那般咄咄逼人,但仍能听出他对叶晟的态度颇为不满。
叶晟当然不是这样想的,但他不会告诉江回自己的真实想法。
就像很多人有意或无意说出的,江回的出现,让他改变了很多,纵使知道这一切可能都不属于自己,但由于人类最原始的,卑劣的私心,叶晟想把他留下来。
这样想着,叶晟看着他摇了摇头,详装深沉。
残月高悬在头顶,散发着它惨白的光芒,照亮了四周的沉寂,蝉鸣显得更为聒噪。
路过凉亭的都是些被养的圆滚滚的流浪猫狗,几乎没有人在这时候外出,时间好似被冻结的溪流,表面安静着,实则却在冰面下暗流涌动。
叶晟困意全无,经历过一次算计的江回,如今的精力也意外的充沛。两人并排坐在凉亭下的长椅上,各怀心事。
江回一直盯着那轮残月,像是极力的想要想起什么,可脑海中的那个人,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外轮廓。
他究竟是忘了什么?
那人穿着一身水蓝色长衫背对着他,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是如此的温柔。
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破这份宁静,月光的角度在不知不觉中移动,两人对坐着,直至破晓。
夏日升的也格外早,如果不是坐的有些发麻的大腿,叶晟会觉得这就是一场梦,梦醒了,江回就不在了。
但还好,还好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
就在叶晟以为他们俩还能继续再坐下去的时候,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你不是我家卓洲的朋友吗?怎么在这里?这么早就起床?哎呦,那不争气的小崽子还睡死着呢。”
音色很熟悉,说的话也很有辨识度,叶晟在没转过头看时,就在第一时刻猜到了来人,而江回则是早在看着她。
“奶奶好。”
叶晟礼貌的打了招呼,刚想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嘴边的话再次被老太火急火燎的打断。
“什么奶不奶的,听着多老气,你可别跟着那小兔崽子乱叫,喊我王姨就好。”
老太说着,步子逐渐迈大,身后拖着的蛇皮袋子里已经塞了小半袋瓶瓶罐罐,拉在地上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吭哧作响。
“喂,小伙子你也和保安认识?瞧瞧,多懂事的娃儿啊,都知道捡瓶子补贴家用了,不像我家的那个臭小子……”
王姨变着花样的叫着荆卓洲,在这段时间里,叶晟已经站起来面对着她,等她絮絮叨叨完了以后,才纠正了她的话。
叶晟说:“王……姨,这是我家,我没有在捡瓶子。”
“你家?”王姨的声音几乎提高了八个度,眼睛瞪得溜圆,后面的话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的个乖乖,在这小区住着……那小王八羔子可真是能攀大款啊,一个两个的,这日子真是越活越有盼头了……”
叶晟自然是听到了的,他有些尴尬,但没有表露出来。
江回则是有些听不懂王姨的有些措辞,大脑飞速运转着,试图接受这来自于人类世界过于庞杂的信息。
王姨的思想很跳脱,就在叶晟不知该怎么回复的时候,她已经对他抛出了下一个话题,并且丝毫不见外。
王姨问:“小伙子,你叫啥啊?”
叶晟回答:“叶晟。叶子的叶,日成晟。”
王姨摆摆手:“我又不识字,就别整那么官方了。”
叶晟点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王姨又发话了,她像是早已看穿了叶晟,似乎刚才只是她单纯想要活跃气氛的装疯卖傻,这时才道出了她真正想要说的。
王姨说:“别以为我年纪大些,就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了。这我看的还是很清楚的。”
叶晟没说话。
王姨继续说:“你应该是和这孩子在这儿坐了一晚上吧?头发都被风吹乱了。”
叶晟的神情一滞,惊讶于王姨观察力的同时,也认可了她的说法:“是这样,王姨,你看的真准。”
王姨嘿嘿一笑道:“看你的背影就觉得熟悉了,本来不打算招呼你,但想着你也是卓洲的朋友,来关心关心到底是好的。”
叶晟回以微笑:“谢谢您。”
“哦呦,不谢不谢,你还怪礼貌的。”王姨嘿嘿笑着,不忘问的仔细,“小伙子,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被情伤了?”
她能想到的其实也很浅显,因为她实在猜不出有钱人会因为什么样的烦恼才彻夜不眠。
王姨把目光移向江回,话却是对叶晟说的:“说出来到底是好的,总归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强,让着孩子跟着你一晚上受冻,脸都被冻得惨白惨白的了。”
叶晟张了张嘴,在这件事上,任何解释都是那么的空洞乏力,只能越过这个问题来回答:“不是因为情伤。”
王姨敏捷的捕捉到了他的微表情,略带试探道:“那是……家庭的原因?”
叶晟没想到她还可以问的这么直接,虽说这只是原因的其中一小部分,但他最终还是点头承认了。
不知是何种情绪在作祟。叶晟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也许真的能解决那个困扰了他很久的疑虑。
抱着这样的心态,叶晟第一次向陌生人袒露出自己的心事。
“王姨,我在想,如果……”
“不。”王姨十分不留情面的让他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你想说,如果什么?如果下雨时你带了伞,还是如果太阳天里你带着遮阳帽?”
“年轻人,我觉得‘如果’这个词,很不好听。我不想听你说下去,是因为我觉得,一旦你说了,就一定会开始后悔。”
“如果没有如果,你该怎么办?”
叶晟的手颤抖着攥紧,突然发觉眼前瘦小的老人竟陡然间变得那么高大。
王姨说:“你的家事我不能干预,我想告诉你的,只是让你不要自责,这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又何来‘如果’?”
她走上前,收敛了一惯的笑脸,粗糙而有力的右手,轻轻地拍了拍叶晟的肩膀。
“不是说,那个苍蝇还是蚊子的那个效应吗?如果从前我没嫁给我那早走的老头子,今天,我可就不能站在这儿和你说话了。”
“因果有定,要是由着人一次次的反悔乱来,这不就都乱套了吗?”
从来没有人给叶晟讲过这么大的道理,他的心情似乎没有刚才那般沉重了,低着的头重新看向王姨时,对上的又是那一张熟悉的笑脸。
“咋样,你姨我讲的好不?”
叶晟轻轻一笑,心中不知在作何思考:“谢谢您。”
王姨连连摆手,嘴里念叨着“不打紧,都是一家人”,眼角的鱼尾纹也越陷越深。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打手势让叶晟凑近些,表情颇难为情的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
语毕,两人又恢复了正常的距离,王姨说:“这事儿,能拜托给你吗?小伙子。”
叶晟答应了:“可以。”
王姨喜笑颜开,随后的话又不免让人大跌眼镜:“我觉得我对你的心理疏导工作做得也挺到位的,亲兄弟也明算账,咱都一码归一码。”
“心理疏导费用你转给那小崽子就行,咱也不赚亏心钱,你看着给就成。我拜托你的事儿,也不给你含糊。”
说着,王姨摘下自己右手的一个汉白玉扳指递给叶晟:“这是我老头子在世的时候送我的,纪念意义非凡,能保平安,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叶晟想要推辞,道奈何拗不过王姨,你一推我一推的,最后只能收下。
“都说了一码归一码,拿东西办事儿才是天经地义,免费的东西我可看不上,你就好生收着。”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沉默着的江回突然吸了吸鼻子,那枚玉扳指上传来一股令他颇为熟悉的气味,那味道很淡,但丝毫没有逃过江回灵敏的嗅觉。
江回旁若无人地闭上眼,脑海中缓缓勾勒出这股气味带给他的信息。
许久未见的大海,杂乱的烟火气,江回还闻到了很多人的味道,那些人在他脑中的形象仅仅被一笔带过。
而那被掩埋在最底层的淡薄气息,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了一个最为清晰的人像。
那个模糊而又温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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