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你们看他,金枝玉叶的皇子,倒比咱们这些做奴才的还低贱!”
“真可怜啊,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呢,心高气傲的,怎么受得了如此折辱?”
“我呸,活该!一个冷宫里的杂种,居然敢伤太子殿下金躯!”
“依我看,倒不如直接打死了事,没准陛下一心软,还赏他一口薄棺,免得跟他那个早死的娘一样曝尸……”
小太监说到这里,被身边的宫人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于是反应过来,悻悻闭上了嘴。
漫天飞扬的大雪,将金碧辉煌的宫宇覆上一层苍茫银白,铺陈的雪道尽头,这里是一座格外破败、人迹罕至的冷宫。
一只漆红破旧的木箱放在院落中央,锁扣虚掩着,里面传来咚咚的闷响,连带着整只箱子都晃晃荡荡。就像是有什么困兽,被禁锢在里面,左冲右撞,但却无路可逃,只能发出痛苦嘶哑的低吼。
一个世家子弟走过来,往箱子上踹了一脚,“吵什么!”
这人名叫李沧,安国公世子,圆脸吊眼,锦衣玉袍,显然是喝醉了酒,双颊红扑扑的。
“应时晏,你若是现在求饶,咱们太子殿下或许愿意大发慈悲,饶你一条贱命,把你从这烂箱子里放出来!”
箱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满天大雪静静落。
李沧眉心闪过一抹烦躁,突然,一脚将箱子踢翻。
砰——
箱子重心不稳,顷刻间往阶下栽去,砰的一声砸落在地,喀拉一声,锁扣被撞开,箱盖一掀,里面翻出一道人影,狼狈地顺着长阶滚下去。
那竟然是个瘦弱的少年,素白单衣,浑身是伤,双手被绑。他怀里跌出一枚环形的玉佩,两指环扣大小,看起来灰扑扑的,并不起眼。
那枚玉佩叮叮啷啷地摔落雪中。
离他的手,只有一步之遥。
他下意识探出手去,很迅速地将那枚玉佩攥进掌心里,像是捡回了什么稀世珍宝,想要悄悄藏起来。
但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的手被一只锦靴踩住了。
逆着冬日冷调的阳光,李沧居高临下,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别这样看着我,我李家为大衡戎马半生,最见不得你这样一双畜生似的眼睛!”
说着,那只锦靴狠狠拧了几下。
鞋底精致的花纹带着血和泥,一齐深陷进应时晏手背嶙峋的皮肉之中,碾出一片血肉模糊。
“应时晏,要怪就怪你娘没骨气,当年不肯自尽保全清白,和元古人生下你这个杂种,”李苍略微压低了些声音,一字一顿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像条狼狈的狗。”
应时晏的五官其实很深邃,眉眼压得极低,线条浓烈不似中原人,此时此刻,他的半张脸上都沾了雪泥,一双琥珀般浅金的眼瞳死死盯着李沧,就像被围攻撕咬至濒死的困兽,几乎溢出不甘和戾煞之气。
应时晏抬起头,冷冷盯着他。
李沧做起欺男霸女、恃强凌弱的事情已经无比娴熟,自认这冷宫里的天潢贵胄,也不过只是匍匐于他脚下“野种”、“杂碎”,他骂过千句、打过万遍。
但在这一瞬间,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蔓延而上,凉透了每一根发丝。
他打了个哆嗦,本能地想逃,可那只脚才刚收回来,还没来得及退后,就被一道迅猛的影子扑倒在地。
下一刻,脸上一凉,撕裂般的剧痛!
“啊啊啊——”
李沧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
“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疯子拉开!”
几个宫人七手八脚地拉开应时晏。
应时晏双手和肩膀都被人压着,几乎抬不起头来,但他反而笑了,偏过头吐出一块碎肉来,挑衅似的,露出染血的虎牙。
浓红的鲜血飙射一地,李沧捂着脸,几乎破音:“你们几个!拿、拿掌嘴的木杖来,给本少爷狠狠地教训他!”
“这……”
那些小太监迟疑片刻,瑟瑟发抖。
“李公子,要不……要不还是算了吧,他,他毕竟是七殿下……”
李沧把他一脚踹翻。
“狗屁殿下,一个元古野种,陛下早就不在乎他是死是活了,我李家有东宫撑腰,出了事,全都算在本少爷头上!怂货,你怕就滚开,在场所有人,谁能打断他的牙,重重有赏!”
“……”
李沧发疯一般怒吼着,“愣着做什么!打啊!打死这个异族杂种!”
可是不知何时,周围的人已经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在丹墀另一端,原本稳坐呷茶的太子脸色骤变,目光阴沉不定地看去。
……突然好寂静啊。
先前浑身那些伤口的痛楚忽而一股脑涌了上来,应时晏疼得厉害,就连眼前都泛起模糊。他感觉身上压着他的那几只手都撤走了,不由得一时脱力,跪了下去,又迎面摔进雪里。
他伏在雪中,四肢百骸都已经筋疲力尽,冰凉彻骨,每一次粗重的喘息,口鼻中都混杂着凛冽的雪沫,和尚未消散的铁锈腥味。
下一刻,他头上飞旋的大雪,陡然止住了。
而他眼前,多了一双素白的云鹤靴。
应时晏的睫羽微微一颤,抬起头,定定看去——
隔着满天飞雪,他眼前一阵阵发白,看不清那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只能看见一袭绯红大氅,浓烈似火,艳而近妖,孑立于雪中,是漫天遍野里唯一的鲜活颜色。
那人无声垂眸,握着伞骨的手清瘦伶仃,微微倾来,遮住了他头上纷飞的大雪。
“段云辞……”李沧喃喃,“他怎么会到冷宫来……”
太子的手指扣在把手上,青筋若隐若现,其他宫人也都缩在一起瑟瑟发抖。
一时无声。
在漫长的寂静里,应时晏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只来得及呵出一口白雾,终于力竭,合起双眼,伏在地上没了动静。
李沧的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定格在一种怠慢和蔑视上:“首辅大人,私闯内廷是死罪,您总不能仗着位高权重,就这么枉顾礼法吧?”
没人理他。
一队银甲侍卫走上前来,正要将应时晏搀扶起来。
段云辞并起两指,往后一抬,无声地止住了他们的动作。
而后,段云辞在一众错愕的视线中,俯下身,亲自将晕倒在雪地里的少年抱了起来。
怀里的重量并不沉,这具身躯甚至称得上形销骨立,或许是流了太多血,又在雪地里冻了太久,一点温度都没有。
“苛待皇子,以下欺上,当杀。”
段云辞这句话说得太轻描淡写,先前抬箱的几个宫人还没反应过来,刀光凛然而至,脖颈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地面,他们就捂着脖子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太子的脸色骤然变了:“首辅大人……”
偌大的应京城,无人不知首辅段云辞忠于陛下,甘愿为之鹰犬,太子十二岁时拜为门生,自此段云辞是坚定的太子一党。
可他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和太子作对。
太子的表情十分难看,但竭力按捺着,李沧见状不对劲,想要悄悄退回太子身边去,可是一群侍卫将他拦住了。
段云辞淡淡摇头,“还少一个。”
他看向李沧。
李沧甚至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片刻,才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
段云辞道:“论罪当死,但看在李国公和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小惩大诫,杖打三十作罢。”
李沧愣了半晌,目瞪口呆,直到几名侍卫围拢过来,才终于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段云辞,你想打我……你敢打我?”他不可置信地连问了几遍,“我家世代簪缨,你敢对我用刑?“
直到那两寸厚的木板真的打在他身上,他凄厉地嚎叫起来:
“放肆!你们活腻了吗?我姐姐是皇后,表兄是太子殿下……你们谁敢……”
“殿下!殿下救我!”
“段云辞,你等着,我定要到陛下面前告你一状,让你死无全尸!”
李沧咒骂的声音混杂的痛呼,一点点微弱下去,终于,只剩下木板打在肉上的沉闷声响。
太子忍无可忍,“住手!段大人,你对世族私自用刑,就不怕陛下降罪吗!”
段云辞已经快要踏出冷宫的门,听到这句话,忽而回过头来:“降罪?”
段云辞直直望过来,眼底阴沉几近酿出风暴,那一刹那,简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判官。
但他忽而一抬唇角,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
当年太子应文修与段云辞初见时,心想,好一个一言不发的木头。后来,京城中人尽皆知,首辅大人年方双十,容貌昳丽,然性情沉闷而寡淡,枯燥无味。
而今,那张脸本该是照旧沉闷至极的,目光波澜不惊,唇角平直淡漠,眼底冷淡又悲哀,就像覆着一层化不开的霜雪,睫毛上挂着几片雪。在他开口的刹那,随着声音,从那薄唇之间泄出一缕白气。可是他乍然抬了抬眉梢,唇畔一弯,又显出十分的狡黠之色来。
应文修从没见过那张脸上露出如此鲜活的颜色,像是一颗蒙尘的珠子,忽而抖落了一身尘埃,变得流光溢彩。
段云辞道:“那便将李公子就这么原样抬回国公府,让李国公去和陛下告状,微臣在府邸,静等圣召降罪。”
……
大雪初停,一众宫人垂首屏息跟在后面,心惊胆战。
他们的首辅,早已弃了竹伞,亲手抱着一个瘦弱伶仃的少年,一步一步走在雪铺的宫道。
他走得极慢,招摇且放肆,让这一幕落进京城每一个人眼中。
直至出宫,上了马车,才终于觉得周遭那些暗中窥伺的视线纷纷消失。
马车吱吱呀呀地行驶。
风肃雪寒,段云辞掩口咳了几声,捂了一会手炉,指尖总算泛起血色。
周围还是太冷,他抱着怀里这只热气哄哄的手炉,好像睡昏头了,做了一场漫长而悲恸的噩梦。
梦里他为大衡忠心一生,却众叛亲离,被昏君奸佞迫害惨死,许是怨念太重,魂魄久久未散,他飘在空中,游荡于宫城之间,又亲眼见证国破家亡,大衡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他毕生心血付之东流。
那场噩梦,让他近乎神魂具裂,至今想起,仍然一阵阵颤栗。他恍惚之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指,想看看这里是不是仍然只剩下嶙峋的白骨。
他在心神动荡中剧烈地喘息起来,喉咙滞涩,浑身发冷,他好像又听见了鹿台冰冷刺骨的风声,硝烟味刺鼻得让人近乎窒息,他的皮肉被一刀一刀活活刮下来,骨头也被一颗一颗敲碎,尸体都拼不完整。
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真的坐在晃动的马车里,亦或仍然身处地狱,眼前一切,只是临死前的南柯一梦。
突然间,身边传来一点细微的呼吸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转眸看去——颠簸之中,应时晏已经缩成了一团,那双浅金的眼睛紧紧闭着,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格外警惕不安。他身上的脏衣服还带着雪沫,将车内华贵的毯子和段云辞的衣衫都染脏两只耳垂上,分别挂着两只铜圈,血迹未干,就像被强行带上的兽环。
渐渐地,段云辞剧烈的气息平复下来。
他定了定神,伸出手去,想给应时晏盖一张薄毯,却发现应时晏缩了一下,掌心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只露出一截红绳。
段云辞心中一动,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眼熟。
可还没来得及掰开那只手,应时晏就像是受惊了困兽,猛地缩回手去,睁开双眼。
应时晏警惕问道,“你是谁?”
段云辞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又兀自说:“算了,无所谓……不管你是谁,只要你不是段云辞就行。”
“……”段云辞默了默,轻抚手炉:“哦,你不喜他?”
“是。”应时晏很干脆地点头,“他欺上媚下,见风使舵,表面君子,败絮其内,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比幼童都拿娇费事,简直让人闻之作呕。”
就在此时,马车停了,两个小厮毕恭毕敬掀开车帘。
段云辞也不知听没听进去他的话,随意点了点头,踏下马车。衣摆从应时晏眼前飘过,一阵带着岁寒松柏的雪香。
应时晏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紧接着,就听见车边,段云辞问:“怎么不动?你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难道还像幼童一样,要人抱你下来吗?”
应时晏强迫自己回过神,一边做出最后总结,一边跳下马车。
“反正不管你是谁,只要不是那个姓段的,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以后定会报答你的!”
他许是在车上躺了许久,把腿躺麻了,乍然落地,踉跄了一下。
等他站稳,一抬头,辉煌的匾额上端端正正的描金大字:段府。
应时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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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要你不是段云辞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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