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平日太过劳累的缘故,段云辞的睡眠并不好,睡梦里纷乱芜杂,有时是闪着寒光淋漓带血的刀尖,有时又是饥民狰狞难看的脸,时有夜半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
有时翌日早朝回来,困倦难忍,不得不回榻上再补一觉。
这一晚,他照常作噩梦。
但这次的梦颇有些稀奇,他在模模糊糊中,好似看到了一只半大的狼犬,龇牙咧嘴,凶蛮地将那些饥民赶走了。
他想趁机逃走,可四肢沉重地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而那道幽金的眸光,缓慢地落在他身上,如同饿了三五天后,又瞧见一块鲜嫩欲滴的生肉。
段云辞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团阴影笼罩过来,惊得下意识将枕头甩了出去。
应时晏一手抓住他的枕头,脸色沉得能滴水。
段云辞眯起双眸,眨了几下眼,总算把应时晏那张阴恻恻的脸和狼犬剥离开来。
他醒了醒神,由衷发问:“……殿下,您为什么在微臣床上?”
“段大人不必多心,”应时晏冷笑一声:“这只是因为本殿下叫了你三遍叫不醒,不得不来看看你死了没。”
段云辞深呼吸几次,“劳殿下失望,微臣尚未驾鹤西去。”
段云辞睡在床榻的最里面,应时晏为了伸手去探他的呼吸,不得不也爬到了床上。但是现在段云辞醒了,他想要往后让一让,也就坐在了床沿边上。
段云辞下床的时候,发顶近乎是贴着他的下颌蹭了过去。
段云辞自顾自挽好长发,“所以,殿下究竟为何来叫臣?”
应时晏回过神,想到些什么,眼神又沉了下去:“有人找你。”
“谁?”
“应文修,李沧。”
段云辞脚步一顿。
又走了两步,“殿下跟着做什么?”
应时晏一愣,没明白,“不然呢?”
段云辞意有所指:“殿下昨日的字还没练完,一会微臣抽查。”
他不知是还记恨着应时晏刚才爬床的冒犯,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拜访扰得烦扰,脸色冷冷淡淡的,说起话来像个利用完人就毫不怜惜地抛弃对方的混蛋。
说完,没再多给应时晏一个眼神,拂袖而去。
应时晏在原地目瞪口呆站了片刻,狠狠骂了一声:“!”
……
那天欺负应时晏的人都在,几个世家小公子攒了堆,显然已经挨过家里的教训,看上去一个个低眉顺眼的,浑然没有先前乖张的气焰。
只有一个人例外。
李沧原本就是个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性格,仰仗安国公的功勋,前半辈子没吃过苦遭过罪,骤然断了腿,总觉得周围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看他,他对段云辞恨之入骨,天天恨夜夜恨,整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阴狠的阴霾。
在段云辞现身的那一瞬间,他眼底的恨意骤然爆发,甚至让那双浑噩多日的眼睛都重新亮了一瞬。
但是应文修微微侧过头,递了一个眼神。
李沧似乎紧紧咬了一下牙,把那些仇恨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应文修做了一礼,“前些天多有得罪,如今知错,特来向首辅大人与七殿下请罪。”
段云辞抬了抬眉,没应声,兀自落座呷茶。
应文修咳了一声。
李沧咬了咬牙,走上前来,噗通一跪。
“首辅大人恕罪,下官不该言行无状,冲撞您与七殿下。首辅大人恕罪……”
他说着,往前一倾,居然要磕下头来。
“不必,”但是段云辞拦住他:“李公子客气了,但世子与臣不过口舌之争,无需行这么大的礼。”
李沧想过段云辞可能冷淡地忽视他,亦或教训几句,再或者,出言嘲讽,他早就打定主意不和段云辞对着干,无论怎样都会忍耐的。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段云辞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从来都未曾将他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他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神情中露出几分茫然。
直到段云辞说:“李公子错了,您不该向我请罪,该向七殿下请罪。他在书房习字,你们去找他吧。”
李沧的拳头默不作声地捏紧了,脸色也更苍白了些。如果说对段云辞这样高高在上的人屈膝求饶,他尚且能安慰自己是大丈夫能屈能伸,那么面对应时晏那种昔日匍匐在他脚边的狗东西、杂种,他光是想一想,就恨不得把牙齿咬碎。
天底下就是有这种人,欺软怕硬,以为是高高在上,实则奴性已经生长到了骨髓里。
段云辞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李沧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那双眼睛含笑俯视着他,明明只是一个很轻的笑意,但就是含着一阵睥睨,一种讽刺,像是破败古寺里的神佛石像,自己都破败不堪了,还高座莲台,俯瞰众生,李沧跪在他身前,好像他在这个人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可是菩萨哪有善终的呢,乱世里,神佛菩萨都是要被打砸烧毁,沉江的,身上的金粉会被刮下来哄抢,木骨也会被拆下来当柴火烧。
李沧不知为何,下意识喃喃:“段云辞,你会有报应的。”
段云辞神色淡淡,甚至朝他笑了一下。“或许吧。”
在场其他人都是看应文修脸色的,李沧被几个下人横七竖八地搀扶起来,一群人很快消失在了室内。应文修挥了挥手,其他下人也默不作声地退了下去,一时之间,室内只剩他们二人。
应文修作了一揖,“数日未见,恩师还是如此体贴学生。”
段云辞抬眼,“什么?”
“恩师猜到学生有话要说,刻意将他们支开。”
“……”段云辞默了一下,“嗯,那殿下直说吧。”
应文修又走近了些,很不客气地坐在了段云辞身侧的椅子上,他身体往前一倾,越过桌案,很亲近地贴了过来。
应文修问:“不知恩师是否依然心系学生?”
段云辞其实并没认这个学生,但他自来熟得很。一口咬定七岁那年拜入首辅大人门下,堂堂太子,敏而好学不耻下问,甘做臣子门生,恪守礼道。
一来二去,满朝堂的人都知道他管段首辅叫“恩师”,段云辞不认也得认了。
段云辞烦得很,“殿下还要臣如何心系?”
“学生已然听闻,当日恩师与李家不睦,被父皇苛责,学生心急如焚,却不知该如何作为……”
他绕来绕去半天不到正题上,这时候,突然匆匆进来一个人影。
是宗识。
段云辞如见救星,“什么事?”
宗识道:“李公子与七殿下起了些争执。”
……
一行人匆匆赶到的时候,才知道宗识这个“起了些争执”是十分委婉的说法。
两人简直快要扭打在一起,李沧口中嚷嚷着:“给本少爷打死这个畜生!”
一群下人都拦不住。
他们不敢真的对应时晏动手,但更不敢让李沧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出什么意外,就只能帮忙抱住应时晏。
应时晏身上拖着好几个小厮,还要应付对他拳脚相向的李沧,一时间左支右绌,挨了好几下,几个人又拉拉扯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身上、脸上沾了不少泥灰,看起来十分狼狈,但那双眼睛亮的吓人,近乎是犬兽的凶光。
“住手!”
段云辞都没察觉自己这句话里有多重的戾气。
几个人勉强分开。
段云辞:“怎么回事?”
李沧呸了一口:“他就是个疯子!”
话音未落,段云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李沧倏地一抖,不敢吱声了。
段云辞又看向应时晏。
应时晏喘着粗气,眼里的凶光还没褪去,就这么恶狠狠地盯着他:“打就打了,如何?”
宗识上前:“启禀首辅大人,当时七殿下正在练字,李公子来了,说七殿下……字丑,口舌相争,而后动手。”
他中途很不自然地停顿了片刻,像是极力想出一种体面些的措辞。
最后说字丑。
应时晏并没反驳,因为相比于让在场所有人知道他写的字丑,已经比真实发生的事情更体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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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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