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海水漫过地面，漫过了时间与空间，只剩他孑然一生趴在他孤寂梦中的月球水面。
——马尔克斯《族长的秋天》
“纪静”
耳畔电子音规律地响起，像无名浪潮，汹涌而来。路晟睁开眼，暖色的天花板在视线里缓慢聚焦。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输液管的冰凉触感沿着手背血管蜿蜒而上。
“晟哥，你醒了，”穿着浅蓝色卫衣的年轻人猛地从陪护椅上弹起来，打翻了半杯凉透的咖啡。棕色液体在瓷砖地上蔓延，像一幅死寂的抽象画，“你都昏迷七八天了，叔叔都急死了，我跟……”
张志恒一边转身走去柜子里拿纸巾，一边叨叨不停。
“纪静呢？”路晟打断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谁？”他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
张志恒是路晟接手公司后，才来到他身边的，连程冶都见得很少。
“你……”路晟突然撑起身子，输液架剧烈摇晃。
“我说晟哥，佛罗伦萨有谁在啊，你怎么三天两头往那儿飞，这回要不是房东送东西发现你晕倒在公寓里，你人就没了，”他在还柜子处言语，给路晟讲述那惊心动魄的场景，“路总连夜包机把你接回来……”
路晟回过头，床头柜上摆着果篮和保温壶，但没有他的手机。
“我手机呢？”
“哦，晟哥你手机泡水里开不了机了，程冶哥帮你拿去修了。”
“你手机给我。”
路晟拔掉手背的输液管，接过他的手机，手指在键盘上快速移动，那串数字他熟稔到不需要思考。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机械女声从听筒里传出。
路晟的指节泛白，他又拨了一遍，同样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像某种残酷的宣告。
“晟哥，你找谁啊，有急事儿吗？”
“你先出去。”路晟把手机扔回给张志恒，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为什么是空号？
为什么大家不记得你了？
程冶推门进来时脸色不太好看，眼下微微泛青。他把手机抛给路晟，金属外壳在白色被单上弹跳了一下。
“你这手机泡好几天水，难修死了，”程冶扯过椅子坐下。
路晟拿过手机，摁下开机键。
“你去看过纪静了？”
路晟的瞳孔骤然收缩：“什么叫……看过？”
“明天是她的祭日”
“怎么可能，”路晟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飘，“我们昨天才……”
程冶眼里难以言喻的沉默悲伤，和纪静如出一辙，那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像涨潮时的海水，缓慢地漫过病房的每一个角落，把他淹没，喘不上气。
他狼狈地低下头躲开，却看见刚好亮起的手机屏幕，锁屏是那张他熟悉的笑脸，纪静捧着紫色鸢尾花站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前，阳光透过她的发丝，通知栏最顶上是航班提醒。
[江市→佛罗伦萨]
第二条就是名称为“翡冷翠”的倒计时。
12:25:33
数字正在以心跳般的频率递减。
路晟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仿佛触碰到某种无形的屏障。下一秒，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进他的脑海——
那个阴沉的午后，江市的雨下得绵密而冰冷。
他和纪静已经分手，他开始收起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模样，进入自家公司接手工作，纪静则回到佛罗伦萨。
路晟接到电话时，正在整理公司的会议文件。电话那头是陌生的意大利语，夹杂着生硬的英文单词——“accident”、“hospital”、“dead”。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皱了文件的一角。
那一束还没送到的鸢尾花。
“路先生，您手写的贺卡我们已经收到了。”
“路先生，这是今天从Giardino dell’Iris送来的紫色鸢尾。”
“路先生，花已经送到公寓门口，但是怎么没人开门啊？”
他没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接到消息的瞬间，他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办公室。醒来时，程冶站在他病床边，眼下青黑，嗓音沙哑：“……后事我帮你处理了。”
路晟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程冶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纪静的墓碑，立在佛罗伦萨郊外的墓园里，碑前摆着一束新鲜的紫色鸢尾花。
“你之前订的花，我替你送过去了。”程冶低声说。
路晟盯着那张照片，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而现在，手机屏幕上的“翡冷翠”像一把锋利的剑，硬生生剖开了他刻意封闭的不堪记忆——
他遗失了他的翡冷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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