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乎是一整天,安晏站在首府医院住院部的楼下,抬头仰望着住院部大楼一扇扇窗户,那一扇扇窗,就像无数死神的眼睛,带着某种摄人魂魄的法力,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安晏知道,夏如雪此时就在那栋大楼之中,但死亡带来的强大震慑力,让他不敢近前。
他的思绪一下子退回到三十年前,那一年,他失去了父亲,也是在那一年,他遇到了夏如雪。时间就是一场轮回,三十年的往事和伤痛一起涌向他,他差点儿就昏厥过去。
2.
那一年,他刚满6岁,他的祖父去了一趟青海,带回北京的,是一只黑色的盒子,他好奇地问祖父,盒子里装的什么,祖父告诉他,盒子里装的就是他的父亲。
他从小留守北京,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都在国外,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小时候在图画书上认识来的猫猫狗狗,可是,眼前的盒子竟然如此的抽象,无论如何都无法和照片上的父亲联系到一起,也很难和他所认识的一切联系到一起,那一刻,他第一次认识到死亡的可怕。
在父亲骨灰下葬的那个下午,他和夏如雪第一次见面。当时在公墓陵园,前来参加葬礼的只是寥寥数人,骨灰已经下葬,几个人对着墓碑鞠躬,没有人出来追思悼念,没有人哭泣,只有信奉基督教的祖母为儿子做了无声的祷告。
葬礼结束后,人们正准备离开,一个男人手捧着一束白花向着新坟走了过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儿紧随男人身后。安晏后来才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夏如雪和她的父亲。夏如雪父亲来到安晏父亲的坟前,将白花摆放在墓碑前的石阶上,他深鞠一躬,小女孩儿也深鞠一躬。男人转身来到安晏的面前,他蹲下来,伸出手轻轻握住安晏的胳膊,在安晏的额头上深深地亲吻了一下。男人身后的小女孩儿也走到安晏的面前,女孩儿踮着脚尖,学着她父亲的样子,也去亲吻安晏的额头,可是,她的个子没有安晏高,她吻不到他的额头,便亲吻了安晏的嘴唇。
那是永恒的一吻,多少年过去了,夏如雪唇边的甜甜的水果糖的味道,留在了他的唇齿间永远地挥之不去。他也永远地记住了夏如雪当时的样子,她梳着两根辫子,肥嘟嘟的粉嫩小脸儿慢慢地靠近安晏,她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整齐的牙齿。安晏不敢笑,因为他当时正在换牙,而且,他的奶奶特意嘱咐他,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他不能笑。
夏如雪的父亲打量着安晏,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爸爸,等你长大了,我把如雪嫁给你,你愿不愿意?”
他没听懂,但是,看着夏如雪父亲那柔和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愿意。”
“好,等你长大了,就来青城找我。”夏如雪的父亲说着,将一张写着他在青城住址的纸条塞到安晏的手里。
多年以后,很少有人记得在葬礼上发生的事情,更没人记得一个小女孩儿在葬礼上亲过他,只有安晏,将这件事一直放在了心上。还有那张写着夏如雪家地址的纸条,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
3.
从此以后,和夏如雪结婚,就成了安晏一生的夙愿。
十多年后,当安晏参加完高考,他的高考第一志愿,就是青城大学,这不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学,但是,这是一个他梦寐以求的城市。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早已改头换面,当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到夏如雪家的时候,那里早在5年前就已经完成了拆迁改造,如今已是一座儿童游乐场。
但是,安晏始终没有放弃过任何能够找到夏如雪的机会,他甚至找到了当地的拆迁办,试图打听那些拆迁户的信息,他留意着学校里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试图在茫茫人海中找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而且名叫夏如雪的姑娘。但是,他何尝不清楚,夏如雪报考青城大学的概率,几乎为零。
2001年的秋天,就在大二开学的时候,安晏参加了学校迎接新生报名的工作,开学前,他就从学校的招生办拿到了新生名单,名单上恰巧有一个叫夏如雪的学生,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新生报名的第一天,他留在校门口的新生接待处,惶惑不安地等待着,想象着,憧憬着,夏如雪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还能不能凭着一丝记忆认出她,他一直在校门口守候着,到了第二天傍晚,那个新生名单上的夏如雪才姗姗而至,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消瘦憔悴但神情坚毅的美丽的女孩儿,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想象不出夏如雪真实的面貌。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夏如雪。
第二天,他带着夏如雪去学校教务处办理入学手续,他偷偷地看了她的学籍档案,他这才确定,这的确就是他要找的夏如雪。
他找到她了,他满心欢喜,当时,他多么希望夏如雪也能认出他,但是,当他向夏如雪主动介绍自己的时候,他看到夏如雪那茫然的表情和冷漠又不失礼貌的态度,他知道,夏如雪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记忆。
4.
这是一场奇妙的相遇,从此以后,安晏每天都盼望着能和夏如雪再次相遇,两周后,他得知夏如雪参加了学校的英语社团,于是。他也悄悄地报了名,但是,因为时间上的安排,他们还没有一起参加过活动。
直到9月末,安晏和夏如雪同时出现在学校的图书馆,因为社团里要排演一部英国歌剧《仲夏夜之梦》,两个人同时盯上了同一本书。安晏礼貌地将那本书让给了夏如雪,当夏如雪对他说‘谢谢’的时候,他抓住机会,大胆地叫了她的名字:“夏如雪同学,你好。”
夏如雪微微一怔,扭过头,一脸茫然地看向安晏,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能叫出她名字的人是谁。
安晏继续说道:“我们之前见过面的,就在你报名的时候,是我在门口接待的你。”
夏如雪仍然觉得恍惚,但是,她还是礼貌地微微一笑,说道:“哦,原来是你,你是大二的学长吧?”
安晏点了点头,他说:“对,我叫安晏。”
“很高兴认识你。”
安晏希望夏如雪能够想起他,想起过去的事,于是说道:“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了,那时候,我才六岁,你,还有你爸爸,去过……去过……我们家。”
夏如雪脸上立刻现出了惊愕的表情,对于面前这个人,她毫无印象,于是说道:“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安晏急忙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
夏如雪听说有人看过她的档案,不禁皱起眉头,一脸警惕地说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安晏急忙回答道:“我没有认错,那一年,你应该四五岁,你和夏叔叔去北京,是去参加我父亲的葬礼。”
“啊?!”夏如雪又是一惊,当面前这个人说出了更多的细节,她有些难以置信。随后,她确实记起了一些童年的往事,北京她只去过一次,确实是在她五岁的时候,确实是她父亲带她去的,但是,去参加的是不是葬礼,她确实记不起来了。
但是,她又想起她父亲经常和她提起的一个老战友,正是一个姓安的人,那个姓安的人去世多年,她的父亲每次提起这位战友,都会伤心落泪,而面前这个大二的学长,同样也姓安。
5.
图书馆不适合聊天,安晏和夏如雪来到图书馆外的一片林荫下,午后的秋风搅动着校园里的每一个树丛,凌乱的枝桠不住地颤动着摇曳着,一缕缕阳光在金黄的树叶间穿梭着,耀眼的光斑投射在树下那两个生疏的老友身上。
夏如雪眯着眼睛,打量着安晏,说道:“你真是安叔叔的儿子?”
安晏笃定地点了点头:“是的。”
夏如雪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笑容,说道:“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们还能在这儿相见。”
“其实,只要是想见的人,终归还会见到的。”安晏笑着说道。
“哦!”夏如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随即而来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安晏心中也百感交集,他说:“我去年来青城后,我去找过你,我有你家地址,是夏叔叔当年给我的,但是,那个地址已经拆迁了。我以为我不会在见到你了,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幸运的,今年一开学,我就遇见你了。”
“什么?你去找过我?”夏如雪感到不可思议,问道:“为什么呢?”
“六岁那年,当我见过你之后,我就记住了你。”说这话的时候,他感到难为情,但是他还是实话实讲。
“呵呵,是这样啊......你记性可真好。”她不知说什么好,但被别人记着,终归是件好事。
6.
从那之后,安晏经常去找夏如雪聊天,他们一起去图书馆读书,去公园看风景,和夏如雪说话的时候,他精力充沛,仿佛能聊上一整天,而夏如雪也确实给了他时间和耐心。在又一个明朗的星期天的下午,他带着夏如雪去了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如今的儿童游乐场。
自从搬家以后,这还是夏如雪第一次回来这个地方,那一片老旧的住宅没有了,那个记忆中熟悉的破烂街角也消失了,游乐场里到处都是挂满了果实的山楂和海棠,步道边的格桑花和波斯菊开得格外鲜艳,孩童嘈杂的欢闹声带着某种魔力,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温暖和希望。夏如雪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童年,将过去几个月的闷闷不乐都抛之脑后,她不顾身边的安晏,快步冲向了游乐场里那座最显眼的摩天轮。
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下午,两个人在一片幽静的树荫下坐着聊天,他们一起讨论现在所学的专业,也谈论莎士比亚和英国文学,那是他们在一起最投机的一次谈话,那也是他们的心靠得最近的一次。
他们东拉西扯着,最后说到了安晏的父亲,夏如雪好奇地问安晏:“你爸是怎么去世的?”
“我听我妈说过,我爸爸是在攀登珠峰的时候,遇到了山难。”
听到安晏说出了他父亲的死因,夏如雪眼前一亮,说道:“没想到他是个冒险家!他登上珠峰顶了吗?”
“好像......好像没有。”
“真遗憾!他是和谁去的呢?”
“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去珠峰?这好像不太可能吧!”夏如雪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听说,去珠峰一般都要跟着登山队,还要有夏尔巴人做向导。”
“是吗?我妈没有告诉我这些,她为什么要对我隐瞒?”安晏有些不解。
“她没和你说实话,也许,她觉得你还小吧!” 夏如雪如是说道。
经过夏如雪的提醒,安晏头一次对父亲的死因产生了怀疑,他懊恼地说道:“我真想立刻去英国,找她问个明白。”
那个时候,安晏对母亲在英国创办的事业倍加尊崇,他没有去过英国,对英国的所有认知都是他母亲灌输给他的,他一直认为英国是一个高度发达高度文明的国家,那里汇聚着全世界最有品位的女士和最懂得生活的绅士,整个社会都充满了贵族的气息。
他问夏如雪:“你去过英国吗?”
她回答道:“去过一次,和我爸妈一起去的。”
“你觉得英国怎么样?”
夏如雪撇了撇嘴,没有回答。
安晏又问:“你准备下次什么时候再去英国?”
夏如雪轻蔑地说道:“下次?呵呵,那种地方去一次就够了。”
“为什么呢?”
“有什么好去的呢?那里穷人多,坏人也多,他们个个披着绅士的外衣,其实都是烧杀掳掠的行家。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大英博物馆和大英图书馆看看。”夏如雪说着,回头看了安晏一眼,又问:“你从来没有去过英国?”
安晏回答道:“没有。”
夏如雪接着问:“你和你妈多久没见面了?”
安晏想了想,说道:“很久很久了,自从我爸爸去世,我就没再见过她。”
夏如雪低声说道:“那确实很久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不记得了,但是,我们一直通电话,我倒是对她的声音很熟悉。”
夏如雪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英国?”
“或许,大学毕业吧,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夏如雪一时哑口无言。
安晏突然问道:“如果我到了英国,我想去见一下夏叔叔。”
夏如雪不解:“你想见我爸?你见他做什么?”
“十几年前,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夏叔叔曾对我说过,让我把他当做父亲一样,这么多年,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夏如雪用同情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安晏,过了好久,才说道:“如果可能得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我能走进你的生活吗?”安晏望着夏如雪,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知道,也许可以吧!”夏如雪轻声言语着,那一刻,她心乱如麻,但眼前这个人何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她把头偎在安晏的肩膀上。但是,安晏沁满了汗水的手却只敢放在长椅的椅背上,秋风从指尖吹过,掌心微凉。
晚秋时节,青城的万物已经萧条,远处的青春山日渐粗犷,安晏积攒了一个秋天的勇气,就像是清晨凝聚的露珠,闪着微光。安晏觉得,对夏如雪表白的时机已经成熟,又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再次约夏如雪在游乐场见面,夏如雪也答应了,但是,当他来到游乐场,从中午一直等到黄昏,夏如雪始终没有出现。这一天,他已经做好准备向她表白,他准备好了一切,他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是,他就是没有做好她爽约的准备。
7.
安晏再一次和夏如雪见面,时间已过半月,这一次,是夏如雪主动约的他。
已经是晚秋时节,天气愈发阴冷,寒风裹挟着树枝上最后几片枯叶飘落下来,夏如雪早早地在公园的长椅上等待着安晏。安晏却远远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敢靠前。他看了她很久,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这可能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见面。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夏如雪喜欢着另一个人,那个人也在青城大学。
因为,他前几天去夏如雪的教室找她,班里的其他同学告诉他,夏如雪已经转到了计算机系。他赶忙跑到计算机系,想问问夏如雪为什么转系,可是,当他看到夏如雪,刚想上前和她说话,却发现另一个男生站在夏如雪面前。夏如雪在看那个男生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夏如雪突然爽约的原因,原来,从北京到青城的,不止他一个人。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安晏走到夏如雪的身边,神情忧郁地说道。
夏如雪指着身边的空位子,示意他坐下来。他们并肩而坐,面朝着一个方向,看着同一片风景,但谁都没有转过头,去看对方一眼。
夏如雪说道:“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那天的事,真是抱歉,我......”
“没关系,我都知道了......只是......很难接受罢了。”
“我转到电子计算机系了,以后,我们不在一栋教学楼里上课,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
安晏心中一阵酸楚,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他还是没有办法留住她,他问道:“是为了回避我吗?”
“当然不是,你别乱想,我转系,和你没任何关系。”
听完夏如雪的话,安晏的心里更加难受了,夏如雪也意识到她的话给安晏带来的误解,急忙解释道:“我是为了我的梦想才转系的。你有梦想吗?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次,轮到安晏沉默了,他有梦想吗?他的梦想不就是眼前这个女孩儿吗?可是,她就要离他远去,他的梦想破灭了。他说:“我只想要一个安稳的家庭,一份稳定的工作。”
“就这些?”
“就这些。”
她笑了,最后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和你爸一点儿都不一样!”
他感到不解,问道:“难道这个样子不好吗?我父亲如果有我这样的想法,他就不会把我丢下,不会去做那些危险的事,也不会搭上性命,我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我理解你。”她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可我喜欢冒险,去冒一种别人没冒过,甚至都没听说过的险。”
安晏无法理解夏如雪说的话,他摇了摇头,知道这是分道扬镳的告别,于是,他站起身,悻悻地说道:“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儿?”
“我已经向曼城大学递交了留学申请。”安晏说罢,转头望了一眼夏如雪,夏如雪却默默地低下了头,她的沉默让他彻底绝望了,他渴望夏如雪能和他一道去英国,但这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
临别时,夏如雪把她父亲在英国的住址写在一张便签纸上送给了安晏,并对安晏说道:“你说你想去拜访我爸爸,这是地址,我不能和你一道去了,我们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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