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王海海还睡得像个死人一样，直到有人打来电话他才醒来。冬日的阳光已经洒进了大半个房间，他知道，今天睡过了头，上班已经迟到了。
给他打电话的是他公司的部门经理，他本来想和经理再请一天假，可经理却通知他，今天不论多晚都必须来，不允许以任何借口请假，并提前告知他晚上有可能加班。
王海海赶到公司的时候，已经到了午休的时间，他从同事那里听说，就在这几天，广州总部的审计人员要来他们公司查账。具体要查哪些账？为什么查账？没人知晓。
王海海在公司财务部工作多年，公司的每一张报表他都看过，为什么查账？他心里很清楚。这一年，整个地产行业开始进入寒冬，市场遇冷，许多工地停工，资金链紧张，他们公司的亏损尤为突出，甚至在集团董事会的通报上被多次点名。
于是，很早就有传言说，总部会在 2015年撤掉所有中小城市的分公司，青城的分公司也不例外，公司上下变得惶惶不安，裁员的阴影笼罩着公司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王海海，他最清楚，即使公司只裁退一个人，那也会是他自己。
从下午上班一直忙到下午下班，又一直加班，直到最后一张报表归档，他才伸了个懒腰，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8点钟。
他望了望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马路对面的那家书店还亮着灯，他以前很少关注那里，但是今天，他特意往书店的方向多看了几眼。他想起了萧娅娅，萧娅娅说她每天晚上都在那家书店看书，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现在倒想去书店求证一下。
今天下午，他无意间摸到衣服口袋里有几张医院收费单，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昨天答应萧娅娅，今天会把萧娅娅垫付的医药费还上，但是，由于走得匆忙，他不小心忘记了。左思右想，觉得不论如何，自己也应该去见一面萧娅娅，和她当面把话解释清楚。
这个时候，办公室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向着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影站在那里，来的正是老袁。
王海海问：“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有下班？”
老袁走进办公室，来到王海海面前，在一把椅子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你一样，在加班，可惜，年纪大了，不比你们年轻人，多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痛，想出来抽支烟。看到这里还亮着灯，我猜你一定在这里。”
王海海看到老袁手里的香烟已经燃掉了一半，他又发现老袁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是一本英文书。尽管他不认识书名，但是，这本书他似曾相识。很快，他想起来了，这正是前天他和萧娅娅初次见面时，萧娅娅当时正在看的一本书。他不禁问道：“你怎么也有这本书？”
“你见过这本书？”老袁看了看王海海，问道。
“是的，就是你的那个表妹，她正好也有这本书。”
老袁‘噗嗤’一声笑了，随后将那本书放在王海海面前的桌子上，说道：“这本书就是她的，昨天我和她一起吃饭，遇到了一些紧急情况，她着急忙慌地去助人为乐了，却把书落在我这里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一会儿下班的时候，帮我把这本书还给她。”
“还给谁？”
“明知故问！你一会儿就去对面的书店，她这个时候一定还在那里。”
“为什么你不亲自还给她？”
老袁扭过头来瞪了王海海一眼，苦笑道：“昨天我和她聊天，我说错了话，得罪了她，她还在生我的气，今天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都不接。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她怎么会生您的气？是不是因为我......”王海海不免联想到自己。
老袁却摆了摆手，说道:“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那个书店老板和那个......”老袁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他侧着头，看了看王海海，说道：“说起昨天的事，有个问题，我想问问你。”
“什么问题？”
“就是昨天跳楼的那个女孩儿，和你什么关系！”
“那是我曾经的一个同学。”
“只是同学关系？”
王海海明白老袁话里有话，他一脸笃定的说道：“是的，而且，还是那种十来年都不联系的同学，她有家庭有孩子。”
老袁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他点了点头，起身来到王海海身边，拍了拍王海海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本书就交给你了，好好把握机会。”说罢，就走出了办公室。
2.
当王海海来到书店的时候，萧娅娅果然就在书店，此时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书。店里依然只有萧娅娅一个顾客，让王海海奇怪的是，书店老板并不在书店。他正在纳闷儿，萧娅娅抬头看到了他，于是招呼他过去，问他有何贵干。
王海海来到萧娅娅跟前，将老袁交给他的书放在萧娅娅面前：“老袁让我带给你的。”
萧娅娅看了看面前的书，又看了看眼前的人，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她深知她这位表哥的良苦用心，于是把书收了回去，问道：“他怎么不亲自来？却打发你过来？”
“他说你在生他的气，他说他给你打过很多电话，你都不接......”
萧娅娅白了王海海一眼，说道：“他根本就没给我打电话，他在睁眼说瞎话！你又被他耍了。”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要对你说。”
“什么事？”
王海海拿出那几张医院的收费单，递到萧娅娅面前，说道“昨天说好今天要把钱给你的，可是出来的急，忘了带钱，你放心，明天我一定记得。”
“那你明天来就好了嘛！”
“我觉得我应该把话当面说清楚，要不然，你会觉得我这个人不守信用！”
萧娅娅却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你想多了，小事一桩而已，你别太在意，你还有别的事吗？”
王海海以为萧娅娅在赶他走，于是起身说道：“没别的事了，那我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萧娅娅却笑着说道：“我没让你走啊，我的意思是，你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坐下来和我聊聊天。我一个人在这儿，觉得很冷清的，你陪我坐一会儿。”
“书店老板呢？”
“他今天没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
萧娅娅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串钥匙，得意地说道：“我是书店的VIP会员，我有书店的钥匙。”
王海海“哦”了一声，他坐了下来，想起老袁刚才的话，心中不禁有了一个疑问，于是问道：“有一个问题，你和书店的老板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没什么关系。”萧娅娅说完，精致光洁的脸颊却突然泛起了红晕，像是清晨日出前的一抹云霞。
3.
其实，书店根本就没有什么会员，她和书店老板也并非毫无瓜葛，一切不过是机缘巧合，5年前，萧娅娅到他表哥老袁的公司找老袁，见完表哥之后，她就在公司附近闲逛，无意间，她看到了这家书店。
书店就在房地产公司对面，中间隔着一条马路，书店的位置虽然很好，但没有在门头上方挂起某某书店的招牌，只在门把手上挂着一块半尺见方的黑色挂牌，牌子上用白色的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路过。这就是这家书店的名字。
萧娅娅好奇地将那块牌子摘了下来，翻过去一看，不禁笑了起来，那挂牌的背面也用白色油漆写着两个字：打烊。
她很好奇，这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书店，她站在门口向里张望，只见一个30多岁，穿着白色衬衣的男子坐在收银台后，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书。当听到外面的动静，那人才抬起了头，于是，二人的目光碰到了一起。当她第一次看到书店老板的眼睛，她突然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一片清澈宁静的湖泊。
那个男子离开座位，走到门口，他开了门，看着萧娅娅手中拿着的牌子，微笑着说道：“你对这个牌子感兴趣？”
萧娅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急忙将牌子挂回原处。她正打算转身离去，那个男子说道：“若是有兴趣，欢迎你进来坐坐，我是这家书店的老板。”
书店老板用深邃温柔的目光，将她拉进了书店。萧娅娅并非胆小的女孩儿，可是，她看到他的笑容和他的眼神，她的心就开始突突乱跳。为了掩饰心中的忐忑，她假装在书架上寻找感兴趣的书籍，可是，面前的整面书架，全部都是英文书籍，她又转到另一面书架，同样都是英文书籍，这个时候，她才惊奇的发现，书店里的书全部都是英文书籍。
她回头看了看老板，有些语无伦次地问道：“请问，你这里有没有那种，呃，怎么说呢？那种给小孩子看的书？”
“这里的书都可以给小孩子看，不过要懂英文才行。”
“哦，可是我英语水平一般，可能看不懂。”她环顾着这家冷冷清清的书店，心想：“难怪连一个买书看书的人都没有，有几个人能看得懂这里的书啊？”
书店老板淡淡地说道：“你是老师吧？”
萧娅娅惊得张大了嘴巴：“你怎么知道？”
“你胸前不是挂着工作证吗？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只有实习期的老师才会带这种工作证，你是刚参加工作吗？”
萧娅娅顿时满脸通红，是啊，她刚刚大学毕业，在一所特殊教育学校里实习，还不满一个月。
书店的老板从一个摆满工具书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中英互译的词典，递给了萧娅娅，说道：“你现在可能会用到它，如果你经常来这里看书，我保证，半年之后，不需要词典，你就能看懂这里的所有书籍。”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词典查不到，你还可以来问我。我叫安晏！”
萧娅娅其实是想离开这家书店的，可是，老板如此热情周到，她也只好拿了一本书和词典，在书桌前乖乖坐下。
从那天开始，每天放学，她都会到这里看书，这成了她和书店老板安晏之间不成文的约定。一开始，由于她下班时间晚，来书店看书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左右。但突然有一天，安晏特意告诉她，她可以在这里一直看书看到晚上9点，这个时间刚刚好，因为9点钟之后，会有一趟末班公交送她回家。为了不打断她的读书习惯，他甚至给了她一把书店的钥匙，并告诉她，如果他不在，她可以自己打开书店的门，书店里的书，她可以随借随还。
就这样过了5年，就在这5年的时间里，萧娅娅在这家书店里看了不计其数的英国著作，渐渐地，她和这个书店的老板熟识起来，她每天来的时候，他都会向她点头微笑，他总是微笑，却惜字如金，萧娅娅每次想和他说句话，但是，书店里贴满了“keep quiet”的标语，让她都到了嘴边的问候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天长日久，萧娅娅对安晏的幻想也消失殆尽，她觉得安晏好像来自遥远的时空。
她还是每天都出现在这家书店，这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她仿佛是书店里唯一会说话的装饰品，这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成为了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好坏之分，英文也好，中文也好，安晏冲她微笑也好，不微笑也好，这些都没有关系，她依然能在这样单调的环境里，每天独坐两个小时。
4.
书店里一座古老的木钟发出沉郁的声响，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钟。萧娅娅并没有说出关于她和安晏的任何事情，那也是留在她心里的秘密。她站起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出了书店，两个人在路边等出租车，萧娅娅又开始关心起彦歆的事来：“你昨天见到彦歆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王海海一脸遗憾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昨天晚上就出院了，而且告诉我不要找她，也不必联系她。”
“然后，你就真的没再联系她？”
“是的。”
萧娅娅一脸轻蔑地看着王海海，说道：“我真不敢相信，你昨天说你喜欢彦歆的话是真的。你连她的死活都不关心，昨天她什么情况你也看到了，她的处境很危险，你应该随时随地的关心她问候她才对，从昨天到现在，已经过了24个小时了，你现在就应该给她打个电话。”
“打电话，该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喽。”
“她不接电话我该怎么办？或者，她不高兴？我又该怎么办？”
“接不接那是她的事，高不高兴那也是她的事。但是，这个电话若是不打，就是你的事了，而且，都是你的不是。”
王海海却一脸为难，最后还是叹息着摇了摇头，他说：“要不明天吧！现在太晚了。”
“不行，就现在！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以后相一百次亲都没用。”
王海海和萧娅娅之间产生了对立的情绪，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夜里没有一丝风，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层薄薄的白白的雾气，丝丝缕缕，在城市里飘荡着，站在雾中的两个人之间好像隔着一个屏障，让彼此之间无法接近，无从交流。
最后，王海海还是顺从了萧娅娅的意思，那一刻，他不再担心彦歆会不会生气，他倒是在乎萧娅娅有没有生气了。
他咬牙拨通了彦歆的电话号码，听筒里传来了行李箱滚轮在雪地里拖行的隆隆声。彦歆在电话里告诉王海海，她现在无家可归，不知道何去何从。
5.
昨天晚上的事弄得满城风雨，酒店出于多方面的考虑，他们在没有经过彦歆同意的情况下就擅自给她办理了退房手续，并在彦歆还在医院的时候就将彦歆所有的行李物品都打包收拾起来，一并送到了前台。彦歆半夜回到酒店，得知自己被驱逐出来之后，和前台的经理员工大吵了一架，直到有人报警，警察赶到酒店才算息事宁人。
最终，在警察的协调下，双方都各退一步，酒店同意她再住一晚，前提条件是必须换房，换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彦歆只能同意，勉强在那里将就了一晚。第二天，她离开酒店，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四处找寻下一个栖身之所，但是，她的身份信息已经进入了青城住宿系统的黑名单，居然没有一家酒店宾馆愿意收留她。到了晚上，她已经放弃了，在一家餐厅里吃过晚饭，实在无处可去，她就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雾气弥漫的街道上走着，一边走一边寻找着自己的归宿，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接到了王海海打来的电话。
王海海和萧娅娅乘坐出租车，等他们找到彦歆的时候，彦歆正蹲在青城大街昏黄的路灯下瑟瑟发抖，她还穿着那件旧大衣，身后拖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茫然的眼神还在东张西望。
王海海和萧娅娅一起走上前去，还没等王海海说话，萧娅娅先喊出了彦歆的名字。
“彦歆！”
彦歆听到有人叫了她的名字，抬起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两个人，过了片刻，她将茫然的目光转移到王海海的身上，问道：“她是谁？”
王海海没来得及说话，萧娅娅抢先说：“你不记得我了？昨天是我送你去的医院，哦对了，你的病好些了吗？”
“记得，怎么又是你？我没病！我说了我没病，有病的是你们！”彦歆情绪激动地大声嚷道。
萧娅娅有些吃惊地回头看了看王海海，她不明白看上去那么温柔善良美丽的彦歆，心里竟然怀着某种深入骨髓的仇恨。但是，王海海知道因为什么，彦歆又遇到了和昨天相同的状况，所以才会变得十分反常。他轻轻地喊了彦歆的名字，试图唤醒她：“彦歆，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王海海连续呼喊了好几遍，彦歆好像真的从梦魇中醒了一般，空洞的眼神里开始泛着泪花，心头也升起一阵莫名的哀愁，她喃喃地说着：“对不起，我把你当成了她，你不是她，我记得，你昨天帮过我……”
“你怎么了？”萧娅娅走到彦歆身边，她想安抚彦歆的情绪，再问问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可是，她的手刚搭在彦歆的肩膀之上，她的心就是一沉。当她触碰到彦歆的衣服，彦歆的衣服冰凉刺骨，她便猜到，彦歆在外面已经呆了很久了。萧娅娅不会想到，那个赫赫有名的江奕，他的妻子，此刻竟然会沦落街头，说出去，谁会信呢？
萧娅娅回头对王海海说道：“让她今晚先在我家住，明后两天我休息，我来照顾她。”
王海海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这合适吗？恐怕不方便吧？”
“我一个女的，照顾她，有什么不方便的？难道你一个男的照顾她就方便了？”萧娅娅又转过头问彦歆：“如果你没地方可去，就住在我家吧，放心，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彦歆沉默着点了点头，她跟着萧娅娅上了出租车，后视镜里，王海海的身影渐渐地缩成了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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