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家宴后,温府再无人提“妖市”二字,却于三月初一夜颁下新令,春猎改道妖界地。传闻其处无天光、无法度,妖族自相残杀,人入其中,九死一生。旨意到澄心斋时,温予安正倚窗煎药。
他神色未动,把帖子折起,压于药书之下。午后阳光斜照,案上药罐“咕嘟”作响,白雾氤氲。忽有风掠过,雾气被劈成两缕,一条碧蛇沿案游来。
蛇身未到,先化人形,许紀淮一手按住药书,一手撑在案沿:“你不准去。”
温予安撑着头,半阖眼帘,指尖轻点桌面:“我若不去,温煜便亲自来请。届时连你一并暴露,更凶险。”
许紀淮俯身逼近,发梢扫过温予安手背,带起冰凉湿意:“那就走。现在就走,天地之大,还藏不住一条病骨加一条蛇?”
温予安抬眼道:“走得了我,走不了温家满门把柄。我若抗命,祠堂妖蠡铃一响,第一个被血祭的便是替我煎药的梨酥。”他顿了顿,指背轻敲许紀淮腕侧“我自有分寸。”
许紀淮喉结微动,似还有千言万语,却被这一声“分寸”堵住。半晌,他咬牙道:“那我随你入妖界地。”
温予安摇头,掌心覆上他手背,指腹按在那道曾被金火灼伤的淡疤上:“你更不能去。”
炉火“啪”地爆了个灯花,药汁溢出锅沿,顺着陶壁滴落。许紀淮反手扣住他腕,力道大得几乎掐进骨缝:“温予安,你若是回不来,我——”
话未出口,温予安已倾身向前:“我会回来。”
许紀淮蔫蔫地趴在他腿上,下颌垫着交叠的手臂,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连衣角都耷拉成一团。
温予安瞥见那截无精打釆的侧脸,不由低笑一声:“这么担心我?”
许紀淮把脸往他衣料里埋了半分,声音闷闷地传出:“我是怕没人管我吃了。”
温予安摇了摇头,掌心落在他后颈,指尖顺毛似的轻轻揉了两下:“放心,饿不着你。”
许紀淮没再吭声,他总觉得这个药罐子说话不真实。
春猎当日,妖界裂口开在西山断魂崖。晨雾未散,温家铁骑列阵,弓刀映雪,一声号角,众人策马踏入黑红漩涡,转瞬不见踪影。
温予安被单独留下时,心里并无波澜,温煜一句“二弟慢行”便是全部交代;他望着那道渐渐闭合的裂口,只低低咳了两声,自语:“拖油瓶,原也不配随行。”
雾起如帷,他独身而入。妖界无天光,四野昏赤,枯树倒挂黑藤,远处山峦似巨兽脊背,偶尔传来未知妖禽的啼叫。
未行数里,脚下焦土忽起阴风,雾幕被一股霸道灵流撕裂。紫黑煞气翻涌,一人踏雾而出——魔君莫长风。
温予安心口骤紧——昔年青玄宗大弟子,与这位魔君交手不下十次,论剑台阻他夺宝、秘境破他法阵、雪夜追他三日三夜……桩桩件件,莫长风未必记得,温予安却刻骨铭心。如今换了一副病骨,面黄唇淡,旧日傲气尽藏,对方自是没认出来。
莫长风停在三步外,眼尾微挑,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温家二公子?独闯妖界,有趣。”
温予安指尖暗扣袖中符纸,面上却浮起温家式温笑:“魔君谬赞,不过走慢了些。”
莫长风低笑,指尖魔息“噼啪”炸开,向前一步,迫得阴风倒卷:“拖油瓶落单,岂非天赐良机?本君正缺个识路的。”
说话间,魔息已缠上温予安腕侧,冰凉刺骨,旧伤新病一齐翻涌,他胸口血气激荡,却强行咽下,抬眸笑意不减:“魔君若想问路,怕是要失望了在下不识妖界,只识归途。”
莫长风闻言,笑意更深,指尖魔息骤然收紧,将他往前一带:“无妨,识归途即可。带本君走出妖界前,你便死不得。”
温予安垂眸,大脑飞快盘算……莫长风此人,说是魔君,却从未滥杀凡俗;抢法宝、破禁制、戏弄仙门,桩桩都是“讨人嫌”,却无“取死道”的实证。
青玄宗戒律非十恶不赦者,不可妄下杀手。今日若撕破脸,自己这副病骨未必讨得到好;若随他走,又不知要被他拖进什么泥潭。
借口尚未成型,一股阴冷魔息已贴腕而上,蛇行钻脉,直逼心络。所过之处血脉如被霜刃刮削,旧伤隐隐作痛。温予安指尖一僵,抬眼强笑:“魔君这是……”
莫长风噙着三分笑:“怎么,温二公子连脉都不让把?本君只是瞧瞧,你这病秧子能熬几日。”
说话间,魔气已抵心室外壁,只需再进一寸,便足以震碎他本就残缺的护心脉。温予安暗掐袖中符诀,正欲以“封脉术”暂挡,忽听“啪”一声脆响,莫长风袖中甩出一道刺鞭。
鞭体通黑,指节粗细,布满逆鳞倒钩,魔息缭绕。鞭梢在空中一抖,缠向温予安腰际,意图明显,束人、拖走、省得麻烦。
温予安眸色骤沉,病骨虽弱,反应却刻在骨子里。他指间夹起一张泛黄的符纸
“青玄障!”
符纸化光,凝成半尺气墙,挡在鞭梢之前。黑鞭撞上青光,“嗤啦”炸出火星,逆钩被削断数根,却未止势,鞭身如蛇回旋,改缠他双足。
莫长风挑眉,似意外又似好笑:“哟,还会画符?温家何时出了符修。”
温予安借反震之力退到枯树旁,胸口气血翻涌,忙以指背抵唇,压下一声咳:“家师曾言,技多不扰身,雕虫小技,让魔君见笑。”
口中敷衍,心思电转,符墙挡得了一息,挡不住第二鞭;病躯经不起久战,须得再寻借口。余光瞥见枯树后幽涧深黑,顿时有了说辞。
莫长风收鞭,指尖摩挲断钩,笑得意味深长:“本君改主意了——”
他一步踏出,魔息如潮,压得四周枯枝寸寸成灰,“抓你回去,慢慢问。”
温予安心下一沉,面上却浮起无奈,拱手温声道:“魔君既要问,在下怎敢不从?只是……”他指了指幽涧深处,语气诚恳,“前方乃‘噬魂涧’,妖界裂缝不稳,随时崩塌。在□□弱,若被空间乱流卷入,顷刻尸骨无存,届时魔君想问,也问不着了。”
莫长风眯眼,魔息略缓,似在权衡。
温予安垂袖,暗中再扣一张“风行符”,准备若谎言被破,便借涧底阴风遁走,纵是九死一生,也总比被魔息锁住心脉强。
然而莫长风已失了耐性。
“啰嗦。”他冷嗤一声,袖中黑鞭再度电射而出,这次却未缠足,而是鞭梢一抖,化作三道漆黑符纹,瞬间没入温予安眉心、膻中、丹田。符纹入体即散,化作锁链状魔息,将经脉牢牢扣死。
温予安只觉周身一紧,真气凝滞,心跳都随之缓了半拍。下一瞬,后领被揪起,莫长风提着他跃入半空,魔气化作黑鹰巨翼,一掠十丈,直奔西南。
再睁眼,已处魔宫深殿。
四壁玄铁,幽火悬于穹顶,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混着血锈与焦糊味,温予安被锁链吊起,双臂高悬,稍一挣扎,锁链便发出细微“咔哒”
每动一下,链上倒刺即深入皮肉一分,血珠顺着沟槽流入下方铜盘,“滴答”之声在死寂里被无限放大。
刑架对面,莫长风倚坐黑玉椅,手肘抵膝,指尖转着一只暗红玉盏
“温二公子”他抬眼“本君只问三件事:温家春猎布防图、妖界裂口灵钥、你体内那缕古怪金火,从哪来。”
温予安低笑,血沿唇角滑落:“魔君高看……我区区病骨,哪知军机。”
莫长风不恼,微抬下颌。两侧侍立魔卫立即掐诀,锁链符纹亮起幽紫电光,电流沿经脉窜行,所过之处如刀刮骨。
温予安胸口骤紧,一声闷咳溢出,血点溅在玄铁地面,瞬间被暗火蒸干。
剧痛之下,旧日内伤亦被牵动,心脉像被细丝狠勒,随时会断。他却只垂首,睫毛覆下,掩去所有情绪。
“还是不知?”莫长风挑眉,玉盏放下,发出清脆“叮”。
魔卫换手诀,电流陡增。温予安全身骤然绷紧,锁链狂震,倒刺齐根没入,血沿沟槽奔涌。
他眼前一黑,几乎昏厥,却在将失神之际咬破舌尖,以痛换得一线清明,青玄宗清心诀在心底流转,如冰线缠火,将将护住心脉;残余真气被魔锁逼至喉间,他强行咽下,血腥味溢满口腔。
莫长风凝视他,眼底终于浮出一丝异色,寻常人受两轮“裂脉刑”早已哀嚎求死,这病秧子却连哼都未哼。对方越是硬,他越想知道骨头能硬到何时。
“停。”他抬手,电流顿歇,锁链却仍高悬。莫长风起身,行至刑架前,两指抬起温予安下颌,指腹擦过血迹“本君有的是时日,陪你慢慢熬。”
温予安抬眼,眸中血丝密布:“魔君……尽可试。”
“啪——!”
裂帛般的脆响在幽黑石殿里炸开,一道乌红刺鞭破空而下,狠狠抽在温予安左胁。衣衫瞬间绽裂,血线随鞭风斜飞,溅在玄铁地面,发出细密“嗤嗤”声,被幽火蒸成淡红雾气。
温予安只觉体内某处脆响,如枯枯枝被雪压断,剧痛自胁下炸开,迅速爬满胸廓,他几乎能听见碎骨在肉里相互错擦的冷声。喉头血气翻涌,却被他死死咬住,仅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
莫长风手执鞭柄,指尖摩挲血珠,眼底浮起饶有兴味的光:“你这样……倒有点像我一位旧友。”他声音轻慢,却带着淬了毒的温柔,“可惜他早死了,死得还很难看。”
温予安垂首,冷汗沿额角滴落,与唇畔血痕汇于下颌,他未接话,只暗自调息,却发现左胁真气完全凝滞,肋骨裂了,断口极可能向内,再深一分便要刺入肺叶。
莫长风却忽地笑了,一抖手,鞭身缠回他臂上,:“不过抓你,是想引温煜过来。让他和我算算账”
温予安抬眼:“温煜……不会过来的。他弃子,向来干脆。”
“试试就知道。”莫长风低笑,手腕一振,第二鞭已呼啸而下
“啪!”
这一鞭落在右肩,锁链被震得“哗啦”狂响,倒钩撕开皮肉,温予安整个人被抽得向前一倾,锁链倒刺更深陷入臂骨,血如泉涌,沿袖口淌落,滴滴砸在铜盘。
他眼前发黑,耳畔却听莫长风轻声呢喃:“放心,在你断气前,他一定会来……我了解那家伙,比他自己还清楚。”
两道鞭痕交错于瘦削病骨,深可见骨,却仍未逼出半声哀嚎。莫长风眯眼,心底第一次生出迟疑,这病秧子若真死了,温煜仍不来,该如何?
念头闪过,他笑意更冷,抬手示意魔卫:“吊着,别让他昏。再备第三道‘裂魂鞭’本君有的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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