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雪霁初晴,温府正堂摆开家宴。
铜炉兽炭烧得旺,朱窗高敞,日光透进来,映得雕梁画栋一片金灿。
温予安垂首随侍从步入,只见上首一对中年夫妇端坐,男子着绛紫云纹锦袍,腰悬古玉,眉目与温煜有七分相似,却更冷峻;妇人珠翠环绕,唇线紧抿,目光掠过温予安时,如拂残雪,不带温度。
这便是原主的父母,昭武侯温衡与夫人沈氏。温予安躬身行礼,声音低哑:“见过父亲、母亲。”
温衡只“嗯”了一声,沈氏微微颔首,随即转头与侧座族老低语,冷漠、陌生,像面对一个外客。
温予安心底无波,正欲落座,忽觉腕上一凉,许紀淮已化作细碧小蛇,鳞甲贴着肌肤,一圈一圈缠在腕骨。
他刚坐定,便见温煜抬眼示意。侍从会意,引温予安至左侧首席,紧挨温煜。案几已摆,箸盏皆精,却与下座相隔不过一臂,似亲昵,又似钳制。
春猎议题恰至此。温煜举杯,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温予安苍白的侧脸:“三月西山春猎,各房子弟皆需随驾。我意,二弟同往。”
温予安指尖一颤,腕上蛇鳞随之收紧。他抬眸,震惊未掩,按这副身躯,步行稍远便咳血,谈何骑马挽弓?众人亦低声窃语,目光齐落在他青白的唇色上。
温煜却神色不动,只将酒盏轻放:“乘软轿,带药童,猎场外围观礼即可。温家子弟,总不能缺席祭旗。”
温予安垂眸,掩去眼底波澜:“谨遵大哥安排。”
温衡与沈氏闻言,只微一点头,继续与族老论猎场布围。
温煜搁下银箸,忽地倾身,薄唇几乎贴上温予安耳廓,声音压得极低,仅一线传入:
“若是害怕,也可以不去此番位置改在灵城妖市。”
温予安微一侧眸,与他对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黑沉如渊,没有惯常的嘲讽,亦无机锋,倒像一泓深水,把什么情绪都藏得干净,反而叫人摸不清他究竟要做什么。
腕上碧蛇鳞甲悄悄收紧,温予安面色却未变,低低回道:“多谢大哥关心,但不必了。”
温煜眉梢轻挑,唇角溢出短促一声笑,意味不明。他退开半步,指尖在温予安肩头若有若无地拂了一下。
忽地,腕底碧鳞一滑。许紀淮被“灵城妖市”四字刺了耳,蛇身猛地绷紧,鳞甲倒竖,沿着袖口就要窜出。温予安指尖一紧,忙按他七寸,指腹在鳞上连点数下,像安抚,又像警告。
可蛇尾仍不甘,悄悄绕到他指背,一寸寸收紧,温予安只得借端酒的动作广袖垂落,将那截躁动掩进袖渊,另一只手在案下轻抚蛇脊,写了个“静”字。
几乎同一瞬,温煜抬眼掠来。目光穿过蒸腾菜雾,落在温予安微颤的袖上,似笑非笑:“二弟的手,怎在发抖?”
满席声浪骤然低了一分,数道视线顺势投来。温予安心下骤紧,面上却缓缓扯开唇角,露出一个久病惯用的温笑,淡声道:
“药后忌寒,指尖旧疾发作,无妨。”
说罢,他抬手举杯,对着温煜遥遥一敬,袖口稳垂,许紀淮已僵伏不动,只剩尾尖在他腕侧轻轻拍击。
温煜看了他片刻,唇角那抹笑纹更深,却不再追问,转而与族老谈猎场弓马。席面重又热闹,仿佛方才的锋刃只是雪光幻影。
温予安低眉抿酒,酒液冰凉,咽下去却一路灼到胸口。他指腹悄悄摩挲蛇鳞,声音低得只容一人一蛇听见:“再忍一忍,等会就带你走。”
宴会将近尾声,管弦声稀,雪色映得庭中花砖发白。温予安借口“药力困乏”,向父母与族老微一躬身,便扶着梨酥的肩悄然离席。袖袍垂落,掩住腕上许紀淮一路僵缠,鳞甲冷得似铁。
穿过回廊,刚拐进月洞门,四下无人,碧光忽闪。蛇身自他腕间滑落,未及地面已拔长化骨,他身形跌雪而起,他脸色有些阴沉。
温予安见状,心底微沉,伸手去拉他手腕:“妖市的事,我自有安排,你别急。”
许紀淮却垂眸,指腹按住自己腹侧那里旧伤未愈,又被金火剑气隐隐灼痛。他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未明的情绪:“我不是急妖市。”
温予安一愣,月光下,许紀淮忽地伸手,指尖点上温予安唇角那里残留着一点宴酒的红痕,尚未拭去。
“我是恼你,”他声音更轻,指背却用力,把那酒痕抹到自己指腹,低头看了一瞬,才继续道,“明明喝不得,还硬敬那一杯。你若当场咳血,我现了形谁救谁?”
温予安这才恍然,不由失笑,又觉胸口隐隐作痛:“我若不敬,他更不会松疑。放心,我惜命得很。”
许紀淮抬眼看他,眸色仍暗,却不再言语,只反手扣住他腕,借一步之力,把人半揽进自己氅下。
温予安低叹,声音散在雪雾里:“你这样不合规矩。”
许紀淮侧过脸,执拗的说道:“我不管,我就喜欢这样。”
说罢,手臂又收半寸,几乎把人提离雪地。温予安脚下一滑,只得伸手抵在他胸口,他不由笑骂:“你跟个狗皮膏药一样。”
“狗皮膏药?”许紀淮皱眉,竖瞳里浮起茫然,旋即恼意上涌,“不许骂我。”
他低头,鼻尖几乎贴上温予安的,呼吸交缠间,温予安只觉额角青筋直跳,抬手扶了扶额:“好好好,不骂。你先松一松,让我喘口气。”
许紀淮这才稍松臂弯,却仍不肯放人完全离怀,他声音闷闷:“那你换句好听的夸我。”
温予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哭笑不得,只觉
这狗皮膏药,怕是一贴上便撕不下了。
“你夸夸我嘛。”许紀淮低声道。
“你都多大了?”
许紀淮偏不答,只把下巴搁在他肩窝,轻轻蹭了一下,像某种大型兽类在讨赏:“我不管。不夸我,我就不松手。”
说话间,他指节又收半寸,温予安被他缠得动弹不得,指尖抵在对方胸口,他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散在雪风里:“……别闹,先放开。”
“不放。”许紀淮低低回了一句,嗓音闷在肩窝里“夸一句,就一句。”
温予安抬手,指腹按了按眉心,终于妥协:“……你很棒,行了吧?”
许紀淮这才稍松手臂,却仍不肯彻底放开:“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你要点脸。"他低声斥,却偏生听不出厉意,倒似哄劝。
许紀淮轻轻蹭了一下:"不要不要,要脸就没人夸我了。"
温予安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就是夸一句吗,你至于吗?"
"嗯,至于。"许紀淮低低应,他的嗓音忽然放轻"第一次听见,很新奇。"
温予安怔住,指尖不自觉松开。廊檐有水珠落下,滴在脚边碎成细银,他却听不出声响,只觉那一声"第一次"在耳膜里回荡。
雪风掠过,吹乱两人衣角,也吹散温予安本欲出口的数落。他垂眸,声音低了几度,却不再推拒:"先松手,我不再骂你就是。"
许紀淮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点小心翼翼:"那……再夸一句?"
温予安正对上许紀淮的眼睛,那瞳仁像深潭里映进月色,清亮又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
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便在此刻涌上来,温软又酸涩。温予安低低叹了口气,一字一顿说道:“你是最棒的小蛇。”
话音方落,许紀淮眼底的光倏地亮了,如寒夜里突然点燃的琉璃灯,璀璨而又直白。他没有再缠磨,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尾音却带着止不住的雀跃,如春水破冰,叮咚一声便溢出来。
简单一句话,原来就能让他欢喜成这样。温予安心口微震,指尖不自觉抬起,在许纪淮发顶停了一瞬,终是落下去,轻轻揉了揉。
许紀淮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他悄悄把手指伸进温予安袖里,轻轻勾住对方冰凉的指尖,掌心相扣,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温予安又该说“不合规矩”可是他就是想这样,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抓住那一丝能让自己欢喜的东西。
温予安被他勾得指节一紧,抬眼瞥见远处花影里似有灯闪过,忙低声道:“回屋吧,免得……被人看见。”
许紀淮这才从雀跃里回过神,恋恋不舍地松了半分力道,他小声应:“嗯。”
雪径窄,灯影斜。许紀淮踩着温予安的脚印,一步不落地跟回澄心斋。门扉一阖,外头风声顿止,屋里只余火盆将熄未熄的“哔剥”声。
温予安指尖尚未来得及碰灯盏,胸口便是一阵发紧席上那一盏暖酒,不过两小口,此刻却像火炭般滚在喉下,灼得灼得经脉生疼。
他蹙眉,一手撑住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许紀淮立刻伸手,掌心贴上他后心,缓缓度入一丝湿凉妖力,另一只手绕到前面,扶住他肩,低声嘟囔:“这副身体还是太差,不过是饮了点酒,就不适。”
温予安借着他的力坐下,额角渗出细汗,却仍笑:“平日只喝药,今日头一回沾酒,算它识趣,没当场咳血。”
许紀淮皱眉:“早知这样我就不跟着你去了。”
温予安摇头,指尖在唇前比了个“嘘”,示意他低声,随即抬手,指背轻敲对方腕侧:“已经缓过来了,别再浪费力气。”
说话间,他伸手去够案上的冷茶,指尖微颤。许紀淮先一步端起茶盏,递到他唇边,就着他的手喂了两口,又轻轻拍他背脊,动作笨拙却极轻,生怕一拍就碎。
茶水下肚,火灼之感稍退。温予安靠在椅背,长睫半阖,声音低哑却含了笑:“没事,歇一会儿就好。”
许紀淮蹲下身,与他平视,认真道:“以后,凡带酒字的,都归我。”
温予安抬眼看他半晌,轻轻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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