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幽邃曲折的深巷里总弥漫着股潮湿的槐花香,青苔沿着灰墙悄然攀爬,巷尾那处青灰瓦檐的院落,白日里常飘着淡淡的药气。
夕阳半坠,随着院门打开时的“吱呀”轻响,一位妇人脸上带着疲惫却安心的笑容,一边抱着孩子往出走,一边回身温软道谢。
她家小儿先前连发数日高热,西市药铺换了几家也不见好,今日眼见着孩子小脸烧的通红,连哭喊声都愈渐虚弱。
幸得邻里提点,说城西巷尾住着位沈先生,医术很是神妙,或可以一试。
她这才迫不得已的来叩门,不过两副汤药,两针针灸,一下午的时间,孩子竟真的退了烧,此刻正攥着她的衣襟,眼睫轻颤睡得安稳。
“沈先生,今日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妇人眼角还挂着未褪尽的红,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布包,里头装的是仅剩的碎银:“一点心意,还请先生收下。”
门内的年轻人抬手温言推拒道:“夫人不必挂念,若明日仍有发热,再来取半副药便是。”他身着素色长衫,发间束着根木簪,眉目清俊,说话时声音轻缓温润,倒比春风袅袅更令人安心。
妇人见他执意不收,只得再三道谢,抱着孩子回了家。直至妇人身影渐行渐远,沈恂方才轻合门扉,将巷外的尘嚣与暮色隔绝在外。
厅堂之内,陈设简单,除却一张旧木桌和两把竹椅,唯余四壁书卷与他为伴,里侧靠窗的位置摆了张铺着软垫的木榻,榻边小几上堆着数卷医书,最上边的一本倒扣着,封皮已被翻得斑驳。
他解了外衫搭在椅背上,半卧于榻上,就着渐暗的天色,随手拿起倒扣着的半本医书继续翻看。
窗外暮色四合,沈恂才起身点燃了案头孤烛,豆大的火苗跳动,将他清瘦的身影拉的细长,投射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书页沙沙的翻动,糅杂着窗外断续的虫鸣,是这夜里仅存的微响。
夜渐深,如墨般浓稠地渗入窗棂,他看的入神,直到倦意悄然攀附,才搁下书卷,捏了捏发胀的眉心,起身想去熄烛。
恰在此刻,一声沉闷的坠响突如其来,似重物坠地般,狠狠撞碎了小院的岑寂,紧接着,院门传来一声沉重而短促的撞击之声。
沈恂骤然警觉,这深巷本就偏僻,夜里极少有人经过,此刻的动静实属反常。
他眉头紧蹙,迅速掌起灯盏,灯火昏黄,仅能勉强驱散眼前几步的黑暗,缓步走到门边,右手握紧袖中短匕,小心翼翼的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一股浓重得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混着尘土与铁锈味。
再想关门时却已经晚了,灯火所及之处,一个暗沉的黑影顺着敞开的门缝倾倒,半边身子直挺挺的摔了进来,重重砸在石阶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赶忙蹲下身去,将灯火凑近。
那人面覆一张森寒的铁质面甲,只余紧绷的下颌,一身黑衣浸透在一种粘稠、深黯的赤色里,仿佛刚从血池中捞出,浓稠的血腥气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沈恂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指尖微凉发颤着悬在半空,没敢轻易触碰。
他久居于深巷之中,一向只求安稳度日,此人一身武夫装扮,绝非善缘,又伤的如此之重,显见是惹了不小的麻烦,如若贸然相救,恐引火烧身。
他下意识欲要将这烫手山芋推出院外,撇个干净。
可目及此人身下,已在门槛之内蜿蜒流淌的数道血迹,终究还是心头一软。
“罢了……”沈恂心中暗叹一声。
行医之人,见不得这般垂危之景,更何况,这人……到底是半截身子摔进了院内,便算是天意难违吧,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倒显得他太过凉薄了。
将油灯搁在门边石阶上,沈恂咬牙俯身,双臂探入那人身下,入手一片湿冷黏腻,血水浸湿了他的衣袖,冰冷直透肌肤。
那人极重,他深吸一口气,屏息发力,好不容易才将这沉重的躯体挪至屋内。
纵使万般不愿血渍浸染床榻软垫,沈恂还是认命般把人放到榻上。
隔着面甲,他伸手轻触那人鼻息,又扣在腕间凝神细诊,这人不止伤势深重,更身中数毒,隐毒潜藏于烈毒之下,交织为患。幸而指下脉象虽微弱,却还算平稳,昏迷主因失血过多,毒性不深,暂不危及性命。
沈恂这才甩了甩被压酸的手臂,少觉宽心,转身去取来药箱。
灯影婆娑,沾染着干涸血渍的寒铁面甲覆在脸上,只透出令人窒息的死寂。
沈恂立于榻前,攥了攥手指。
不想碰,但最好还是把养血丹喂下去。
沈恂伸出手指,触及面甲边缘,指尖传来金属的寒凉与粘腻血污的触感,几乎令他指尖一缩,他定了定神,指腹用力抠进面甲与皮肉之间那微小罅隙。
粘稠血痂被生生剥离,他屏住呼吸,小心谨慎地将那沉重铁甲自伤者脸上揭开。
面甲剥离的瞬间,一张极其年轻的面容,暴露在昏黄的烛火之下,纵使染满尘灰与干竭的血迹,面色因剧痛和失血而透着濒死的青灰,那轮廓仍旧令人惊心。
剑眉星目,此刻却因痛苦而紧蹙,他的额头沁满冷汗,顺着紧绷的额角向下滚落,紧抿的双唇泛着青白,倔强地封住了所有呻吟。
沈恂从身旁的药箱底层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朱红小丸,正是急救之用的养血丹。
不敢耽搁,他一手用力捏住伤者冰凉的下颌,迫使其紧咬的牙关打开一道缝隙,另一只手快速将那颗小丸塞入口中,又合拢下颌,指腹在喉间微微一压,助他勉强咽下。
用剪刀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费力的剪开那早已被血浸得板结发硬、与皮肉粘附难分的黑衣,布料剥离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待衣衫尽去,那躯体上的创处便再无遮掩地暴露在摇曳的烛光下。
创口狰狞毕现,一道深长的刀伤斜贯胸腹,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更可怖的是肩胛处,一个乌黑的圆形孔洞赫然在目,边缘血肉模糊,隐有焦痕。
沈恂取来铜盆,用洁净布巾蘸着清水,谨小慎微的拂拭创口周围凝结的污血,布巾一次次浸入盆中,清澈的水渐渐被染的暗红。
清理至肩胛骨那处乌黑创口时,他愈发谨慎。
镊尖深入,小心探寻,直至触到一丝坚硬的异物感,他屏住呼吸,持镊微转,极其缓慢地将那深嵌于血肉中的异物拉扯而出。
终于,一枚两寸余长的乌黑短锥,带着淋漓的鲜血被完整的取了出来。
沈恂将这枚犹带余温与血污的短锥置于灯下细观,眉头紧锁如壑,椎体沉坠,棱角分明,这东西绝非寻常武夫所用,倒像是……专为索命而造。
寒铁面甲置于小几之上,在昏黄光线下泛着生硬死寂的幽光。
他抬眼望向榻上那张毫无生气的冷峻面孔,呼吸依旧微弱如游丝,却又顽强地未曾断绝。
屋外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案头那盏孤灯,豆大的火苗仍在摇曳,将沈恂凝重的身影映在墙上。
待到将最后一层药粉均匀的撒满创口,沈恂才长吁出一口气,直起身,伸手用袖子未沾染到血渍的位置,抹了把额角渗出的汗珠。
眼下只差裹伤了,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半抱托起榻上人沉重的上身,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臂弯里,拿起备好的棉布,自胸膛起始,一圈圈的缠绕紧实。
即使将动作尽可能的放轻,棉布蹭过伤口,怀中之人的身子还是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沈恂动作一顿,再次放缓了力道,布卷穿过腋下,绕过后背,他的每一次动作都屏息凝神,唯恐再牵动了那些狰狞的创口。
缠至肩胛,指尖倏忽触到一点异样的粗糙。借着微弱的烛光,视线落在那人左肩胛骨下方,被伤疤环绕的皮肉之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形烙印。
轮廓清晰,深陷肌理,显然是数年前烙下的,沈恂的动作蓦地一顿,缠绕布卷的手停在半空。
烙印边缘刻着细密的云纹,内里盘踞着似是某种异兽扭曲的身影。
这图案……铁画银钩的线条,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在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里见过。
他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布卷。
在哪儿见过呢?是古籍插图?还是哪家高门徽记?
他一边继续缠绕,布条在肩头打了个利落的结,一边任由这疑惑在脑中翻腾,却始终抓不住那一丝飘忽的印象。
好不容易将伤口都包扎妥当,沈恂缓缓将人平放回榻上。
疲惫如潮水般漫过四肢百骸,他退后了两步,揉了揉僵硬酸痛的腰背,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深更半夜,屋内唯一一张木榻被占,他今晚睡哪儿?
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救治,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此刻看着榻上这身份不明、气息奄奄的人,那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钻了出来。
这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若是留下他恐会惹上麻烦,反正伤已处理妥当,暂无性命之忧,不如趁他还没醒,借着夜色将人拖出去扔了?
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惊出一身冷汗。医者仁心何在?可那烙印和黑铁面甲带来的莫名寒意,又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终究是狠不下来心肠,他暗叹一声,挪开竹椅,蜷身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以拳拄着发胀的太阳穴。
罢了,今夜就在椅子上凑合一晚吧。
不都想吃甜的嘛~来了来了,包甜的,不甜不要钱~[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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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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