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意如影随形,眼皮沉重地往下坠,脑子里却像是塞满了乱麻,那烙印的轮廓在昏沉的意识里反复勾勒,似乎愈来愈清晰……究竟是在哪儿见过呢?
许是难得晚睡,不知怎的,沈恂竟坐着沉入浅梦。
纷乱繁杂的梦境之中,恍惚间,他竟见到了早已模糊不清的双亲的身影。
他们亦是医者,在沈恂幼时便因救治灾民时感染疫病双双离世,他是被掌门师公抚养长大的,对父母的印象早就淡薄如烟,唯有那段短暂却快乐的跟随父母云游行医的时光,是他童年里最鲜亮的记忆。
那黑衣身影,他似乎见过……
梦境一阵光怪陆离间,忽而闪过一座极尽奢靡的深宅府邸。
那时他还年纪尚小,父母被一队神色冷峻的黑衣人急召入内,为人诊治。父母忙得无暇管他,他由侍女代为看顾,虽告诫再三,但他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又如何能闲得住,那是日日都在府中闲逛乱跑,两位侍女则追在后边。
后园之中有一处湖泊,桥亭通向湖心,湖水静静流动,站在亭边能看到湖中转着圈游的胖头金鱼,他趴在亭栏上,用从园边花树下拾来的树枝“钓鱼”。
许是前日夜里下了小雨,亭栏有些湿滑,他一个不稳,立时朝着湖水载去。
身后陪同的侍女惊叫一声,却来不及反应。
只觉风声拂过耳畔,一道黑影掠至,等他再一眨眼,已回到了亭子正中。
掉入水中的树枝顺着水流荡进了亭下阴影里。
一个黑衣身影颔首单膝跪于面前,他的身上甚至都没沾到一滴水……
骤然间,似一道闪电劈开混沌!
沈恂恍然惊醒,一股寒意涌上心头,周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他猛地从椅中弹身而起,椅腿随之向后划擦,发出“刺啦”一声锐响——是昀王府!
当今圣上胞弟,权势煊赫的昀亲王!那烙印的异兽,分明是昀亲王的私印!
冷汗顷刻浸透里衣,救了个身烙私印的重伤者,这哪里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分明就是催命符!
思及脉象,那潜藏于表象之下的缓慢隐毒,分明就是王府用于控制影卫的手段!
就在这惊魂未定的刹那,榻上异变陡生!
原本那气息微弱、昏迷不醒之人,竟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那双目寒如冰星,毫无初醒的迷茫,只有野兽濒死般的冰冷与狠戾。
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乌黑短匕,寒光乍现,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厉,如毒蛇吐信,直朝沈恂咽喉刺来。
“喂!”沈恂顿时惊得魂飞魄散,狼狈至极地后仰急退,撞倒了竹椅,堪堪避过了这致命一击,惊怒交加地冲他低吼道:“我救了你!你就这般恩将仇报?”
一击落空,那人紧持短匕立于榻边,急促地喘息着,不欲答话,胸腹间缠绕的白布霎时洇开刺目的鲜红。他强撑着身体,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定面前的年轻人。
救命之恩?他自无边痛楚与黑暗中挣出清明的一瞬,便已察觉身上伤口被妥善处理,心知定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这份恩情如山沉重。
然而,上身衣物尽退,那深烙于肩胛的印记,绝不可示人……必然已被此人窥见!
影卫铁律,烙印现于外人之目,无论缘由,其人必死!无恩可报,唯死而已!恩情再重,重不过铁律金规,这大夫既已瞧见,便断不能留。
杀心既起,再无转圜。
他咽下涌上喉间的铁腥,强提一口残存的内息,不顾胸前撕裂般的剧痛,身影猛然跃起,再次扑向墙边的年轻人,乌匕撕裂空气,寒光直取心窝。
沈恂心中叫苦不迭,只恨方才取药箱时,顺手将防身用的短匕搁在了架上,此刻赤手空拳,面对这重伤之下依旧快如鬼魅的杀招,只能凭借一点微末的身法本能,连连后退,在狭小的斗室内左支右绌,仓皇闪躲。
沈恂脚步虚浮,气息紊乱,心知肚明自己虽也学过几招用于防身的浅显招式,可哪里比得上常年习武、步步杀招的影卫?若非对方重伤力竭,只怕都不需要一个照面,自己就已然毙命。
电光火石间,两人兔起鹘落,已过了数招,刀锋数次紧贴衣襟划过,带起的劲风刮得皮肤生疼。
眼见那影卫眼中杀意更盛,乌匕再次如跗骨之蛆般袭来,沈恂一边狼狈躲开,一边声嘶力竭的喊道:“你是疯了吗?伤口再裂开,神仙难救!你知道我给你用的药有多贵吗?”
话音未落,冷冽的锋刃贴着他的颈侧擦过,一丝尖锐的刺痛传来,温热的液体随之渗出。
沈恂踉跄一步站定,伸手一摸,指尖传来黏腻的湿意。
他低头瞧着指腹殷红,心中顿时涌起冷峻的怒意,混合着偌大的悔意,暗骂自己就不该心软,不管不顾地把人扔出去,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伸手用袖子紧紧捂住颈边伤口,他抬眼死死盯住那扶着榻沿剧喘、眼神依旧凶戾如狼的影卫,声音里淬满了寒冰:“我若不救你,你此刻早就是城外乱葬岗里的一具无名尸体!好一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那人握着短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那双被浓重杀意覆盖的眼眸,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沈恂见他动摇,继续劝说道:“若决意要杀我,你的伤亦无活路。”
不过这丝动摇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冷硬取代,铁律如枷锁,沉重的束缚在他的身上。
他喉结滚动,压下翻涌的血气,竟再次挥匕攻来。
沈恂被他那不死不休的攻势逼得心神俱震,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已然退无可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狠拍下身后墙壁上一处毫不起眼的微凸之处。
机扩“咻”地轻响,三支短矢猝然从屋角阴影处射出,影卫瞳孔聚缩,后跃拧身旋避。
终还是因伤重慢了半分,短矢掠过他的腰腹,锋利的箭簇划破了缠绕的白布,擦出了新的血痕,鲜血汩汩涌出。
他踉跄一步,用匕首狠扎进榻边,才勉强稳住身形。
沈恂背抵墙壁,强压住自己狂跳的心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镇定而充满威胁:“屋内机关可不止这一处,好心提醒你,下次我可用毒箭了。你若还执意要取我性命,大不了鱼死网破。我这屋内索命的机关可不止有箭矢,还有见血封喉的毒烟!”
他紧张的指尖微微颤抖,藏在身后的手已悄然扣住了另一处的机关,冷汗浸透内衫。
那影卫一手紧捂住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一手将短匕自榻上拔出,再次持匕立于身前。
僵持仅过一息,他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嗬嗬喘息,竟猛地再次挥匕上前!只不过这次气势虽凶,步伐却已显虚浮。
但寒光并非指向要害,而是虚晃一招,就在沈恂侧身躲避欲按下机关的瞬间,影卫捂着腹部的那只手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抄起榻边小几上那副冰冷的铁质面甲,同时足尖在榻沿狠狠一点。
不等沈恂反应,就已撞开了窗户,身影没入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摇晃的窗框。
他僵立在原地,颈边的刺痛一阵阵传来,他缓缓放开捂着伤口的手,用指尖轻触颈侧,伤口不深,却火辣辣的疼。
“呵……”一声短促而自嘲的苦笑溢出喉咙。悔意如毒蛇缠绕脖颈般,勒的他喘不上气。
真是活该啊!早知如此……何必心软!
这下好了,不仅人跑了,价值不菲的药钱也打了水漂,自己还平白无故添了道血口子。
更要命的是,救下的竟是昀亲王的影卫……
坏了!他暗骂一声,脸色瞬间煞白,莫非是有人找到这里了吗?
沈恂倏而转身,几步跨至榻前,也顾不得手上沾染的斑驳血污,单膝跪地,手指在木榻底板的边缘急促摸索着,指甲扣入一道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细缝,用力一掀。
“咔”的一声轻响,一块半尺见方的榻板应声而开,露出下方幽暗的夹层,他屏住呼吸,探手触到一个比巴掌略大一圈的乌木小盒。
一把将盒子捞出,顾不得表面沾染的灰尘,急切地掀开盒盖,盒内衬着的褪色暗红绒布上,一块巴掌大、色泽沉黯的龟甲,正静静躺在其中。
还好……还在!
他心口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长舒一口气,指尖轻拂过龟甲表面冷寒而坚实的纹路,忍不住攥紧了手。
因为它,师门遭难,他孤身一人隐于市井,如今……安稳日子怕是又要到头喽。
不敢再耽搁,他迅速扯过一块干净的素色方巾,将龟甲仔细包裹严密,扶起倒地的药箱,指尖在箱底看似平整的内衬边缘摸索片刻,用力抠起一块活动的薄板,露出底下更为隐秘的暗格。
将裹好的龟甲小心的放进暗格,再将薄板严丝合缝地盖好。
此地不可再留!
颈边的伤火辣辣地提醒着时间紧迫,一把把散落一地的零碎整齐收进药箱。
扯过干净棉巾,蘸了烈酒,咬牙按在伤口上,剧烈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却也瞬间驱散了残余的困顿和犹豫。
三下五除二,利落地给自己涂上药膏,缠上棉布,换了身干净衣衫。
随即迅速收拾好行李,金银细软、几卷医书,还有那枚从影卫肩上取出的、泛着幽蓝寒芒的乌锥……所有要紧之物被他胡乱塞进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
吹熄残烛,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小院彻底沉入无边的墨色死寂。
沈恂背上包袱,拎着药箱,回望了一眼栖身数载的屋舍,再无留恋,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瘦削的身影渐没于浓稠的黑暗里。
[捂脸笑哭]真的就差一点,受就把攻给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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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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