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压制的灵力疗伤极快,是以戚鹤将醒得也快。
刚睁开眼时,首先袭来的是头上的钝痛。戚鹤将揉着脑袋坐起身,四下打量,确认了不曾来过此处。
神明生来只有一魂一魄,现崔早霜为划开结界自灭神魂,已然不可能活着;而鸯未眠,婴孩之身、神明之息孤身落在那怨灵重重的地方,也怕是凶多吉少。
心中牵挂的两人怎么看怎么毫无生还的可能,戚鹤将垂眸,伤神良久。
上方的天渐渐亮起来,虫鸣歇下,有热闹和喧嚣越过山水树林落入了戚鹤将耳中,他抬起头,迎着新生的天光,望向山的那边。
挂念者皆生于神界,如今要么生死不知、要么已然魂灭,曾经的故乡此刻如一座空城,每一帧回忆都成了刺向心脏的尖刀。
此时此刻,此身此心,再回神界,也不过徒增伤感。
于是天彻底亮起来后,戚鹤将起身,朝着听闻人声的地方走去。
人间于他几乎没有危险,翻过那座山,对戚鹤将来说不过一炷香的事。
没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遮挡,眼前景象豁然开朗,是一条长街。
许是因为天冷了起来的原因,这街上的人并不多。他们大多衣着朴素,来来往往、见上熟人便笑一笑。
街上人少但并不冷清,有孩童时不时的嬉笑声,有卖瓜人,有追逐奔走的犬狗,有一起一伏的虫鸣。
此间生机盎然。
如戚鹤将所料,是他十五年人生中从未踏足过的人间。
他风尘仆仆从北边来,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由一愣。思索一翻,往人海更深处走去。
路上忽然见到有几个壮汉围在一起,正对着什么东西拳打脚踢,嘴里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刻薄难听。
戚鹤将仔细一瞧,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人。他首先是被这样的举动惊到了,随后反应过来得先救下中间那人。
于是他催动灵力将其中一个壮汉打飞、顺便带倒其他几个。
当然,考虑到此处是人间,戚鹤将做了个假动作,让旁人看来是他一脚飞踢上去造成的这局面。
几个壮汉被打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站起来想给戚鹤将看看自己的拳头。不料刚才被他们围着打的那个人飞快爬了起来,抓起戚鹤将就跑。
他脚底生风、戚鹤将又是神,二人很快便跑得没了影儿。
在左转右拐地经过了七八个岔路后戚鹤将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不需要跑。他反拉住那人的手使其停下来,问:“跑什么?还有,他们为什么打你?”
那人转过头,戚鹤将一看却是个少年模样,最多就大自己一两岁。
这人还喘着气:“不跑,等死啊?……我跟你说他们打人可凶残了,直接能弄出血来。
我今天本是买了个肉包子,结果一条狗就要上来抢,这我铁定不给啊!把那狗赶跑了,谁知那狗是他们养的,然后就追着我打,方才一不小心摔了,然后……你就看到了。”
戚鹤将这一生没接触过多少人,月窟的神明也都温和有礼,这样的事他从未见过,愤愤道:“这也太不公平了,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可那少年却无所谓地笑着道:“算了算了,世道不安谁跟你讲什么公平呢?对了,我叫平两寒,小公子你叫什么?”
“戚满,字鹤将。”
“戚公子啊。戚公子从哪里来?”平两寒这就摆出一副要和戚鹤将长谈的架势。
这里是人间的最北方,往前再去两步就是不归南岸。
“……”戚鹤将心中掂量了一下说自己是神,跨过不归血海从幻境来之后被当傻子的可能性,“我没家。”
好像有点问牛答马。
平两寒原本灿烂的笑突然僵在脸上,随后就那么消散下去。片刻后,他又道:“那,戚公子要不要与我去平家?我见您身手不错,跟我兄长说留你做个侍卫,管吃管住,你就不用再居无定所了。”
戚鹤将眼下正愁无落脚之地,听到管吃管住,便几乎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平两寒便带他回了平家。
踏进平家大门那一刻,戚鹤将差点惊掉了下巴。
原本戚鹤将看平两寒身上灰扑扑的,方才又被一群人围着打,以为他家中落寞,谁能想到平家这么——这么富丽堂皇。
倒也不怪他,毕竟一直长在神界,对凡间上好的绫罗绸缎没有概念也正常。
平两寒的哥哥是家主,叫平瓷书。他看了戚鹤将几眼,听平两寒讲两人的相遇,自然答应了平两寒的要求。
戚鹤将便从此住在了平家。
平两寒身体不好,宅上常年飘着药物苦涩的味道,像是岁月流逝的苦。
日子过得其实不错,只是孤寂了些。
不远处爆竹炸响,有人在那边喊道:“小满,一起来玩啊!”
戚鹤将这才回神,抬眼,穿过重重飞舞的白雪,看向了爆开的暖色光辉。
“……来了。”
这是戚鹤将在人间过的第二个春节。
至于第一个,那时他在平府上住了不到四个月,性子在与过去几乎全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中变得孤僻,难与平两寒外的人搭话。
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年冷得很早,第一场雪却直到除夕前一晚的深夜才堪堪落下来。
雪啊。
戚鹤将本倚在门上百无聊赖地照顾平瓷书托他暂时看管的一群孩子,乍看到手背上落下的一点白时,不由得发愣。
还是那群孩子中的一个大笑道:“哈哈!雪落下来啦!”
戚鹤将这才回神:是下雪了。
是他孑然一身,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见到的第一场雪。
于是这个时时躲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的神明终于流了一滴泪,抬步往外走,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天幕下。
思念比隆冬里的风雪还要压人。
如果说,此前戚鹤将的心已经化成了一滩死水,风过不动,那么落在他手背上的第一颗雪粒子就稳稳落在了这滩水中心,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提醒他去想那个几乎快要忘记了的地方:神界。
鸯未眠出生之后,神界几乎三日下一雪。
现在,那边怎么样了呢?
是否有同一时间人间的团圆景象?
黎梓和东风还生还吗?
崔早霜的灵魄还存在吗?
……
戚鹤将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久到不抹去羽睫上的雪他便无法看清眼前的景象。
然后,他就病倒了。
难为平两寒一个自己都是药罐子的人要守着戚鹤将喝药,还要听他说胡话。
那些药对戚鹤将没什么用,他自顾自烧了一连数日,昏昏沉沉间,见到了长大后的鸯未眠。
“鸯鸯,你怎么没死呢?……不,你怎么长大了……不对,人死当然要长大……不,不是,你没死……”
平两寒听得头痛,又自知病到戚鹤将此时的情况问他什么他都只是胡言,索性换了大夫给的方子喂给戚鹤将,便去缠着平瓷书了。
于是那个春节,戚鹤将来人间后的第一个春节,是在病床上度过的。
他离开病榻时已是年后半月,平两寒拉着他去院子里的桥上来回走了一遭。
“二公子这是何意?”
平两寒指着桥两边各摆了一条线的药材道:“兄长告诉我的:过药桥,百病消。年年他都要拉着我走这么一遭呢,戚满你年里病了这么一场,也得来走走。”
腕上一紧,戚鹤将低头,见是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腕。那人道:“想什么呢?快来与我们一同放爆竹,把今年的不顺全炸成灰!”
直到被一群把他当弟弟照顾的人拉着手点完火,戚鹤将才彻底回神:思绪竟一下飘了这么远。
看着眼前爆炸的光芒,身边环绕着一群人的欢声,戚鹤将觉得眼中涌出了热意。忽的、他却又笑了。
神的听觉灵敏。
北边的海又起了浪,一朵接一朵拍岸又息。不知有没有哪怕一朵,是从故土来的。
“小满!”
“叫什么小满呢?人家满满今年可十七了,比你大一岁呢!”
“哎呀哥,敲我做什么?小……满哥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刚来的时候看着又那么小,我实在是把他当弟弟啊,没法儿改!”
戚鹤将看着一群人围在一起讨论哥哥弟弟这个问题,不忍心继续看着那人被敲脑袋,出声打断:“算了吧众位哥哥,我……原先是家里最大的,有一群哥哥也不错。”
神明,本就长得慢,何况,还有思念压人。
可这话才刚说出去,戚鹤将就后悔了。
果然,话说完的下一秒,其余人便齐齐将目光转向他,前前后后地围了上来。
“小满,你以前还有兄弟啊?”
“小满,你有妹妹吗?”
“你妹妹会甜甜地叫你哥哥吗?为什么我家那个从来不叫我哥哥?”
“小、满哥哥,你以前还有家呢?”
“咚”,那人又被敲了一脑袋:“会不会说话啊你?不会说闭嘴边上待着去!”
“诶那小妹不叫你哥哥叫你什么啊?”
“兄长啊,一点都不亲近。我都快愁死了,她从来没跟我撒过娇。”
看着大家问东问西接着又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戚鹤将头疼地扶额。
也怪他自己,以往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找机会溜的,这次不知为何说了那么一句,还提了之前从未提过的曾经和家。
不知平瓷书哪找来的人,一群人里挑不出一个文静的,俱是些话唠子。
好在,这一群人都是同龄之辈,不会束手束脚、精力也都旺盛。天色在讨论声中一点点亮起来。
今年的岁,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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