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十七年，这镇上和平家的人几乎都换过一轮，可平氏二公子却容颜如旧、一丝未改。
这日又是年节。
夜晚时分，两平兄弟和平家其他一些人围坐一起吃年夜饭，邀戚鹤将一起。戚鹤将依旧不太懂凡间人执着于这些事的意义，加之今日莫名心绪不宁，便拒绝了。
戚鹤将说：“我想去外头走走。”
见两平都点了头，戚鹤将这才抬脚往外去。
其实这些年两平对他是不错的，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戚鹤将是给平两寒做侍卫的，按理说本该跟在他身边，想离开的时候请示一下也正常。
戚鹤将漫无目的地走着，听到周围人乱哄哄地在说：有个奇怪小人从青楼翻窗跳出来，刚好砸到了一个运货人运的萝卜上。他当个笑话听过去，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海岸边。虽然与月窟那边是同一片不归血海，但因为靠近人间的缘故，海水的颜色淡了许多。
戚鹤将凝望着海水中自己的影子，想着过往如浮萍的许多年。
水里突然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倒影。
几乎是看到这倒影的同一瞬，戚鹤将就听见了那灵魂熟悉且独特的声音。
“嗒、嗒、嗒——”
世上生灵的灵魂是有声音的，这声音源于此人的起源、血脉、每世生平等。而嗒嗒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戚鹤将听过的也就一个——鸯未眠。
他有些颤抖地转过头看身后的人。
十七岁少年样，肤色若雪，周身神息。
“鸯，鸯鸯？”
鸯未眠弯起眉眼，笑着应答：“是我，戚哥哥。”
戚鹤将呼吸一滞。
神的记忆从方出生时就开始有，只是小时候心智依旧幼稚混沌，所以仍需长辈如照顾一个人间婴孩般去照料。
不过，足够记得一个人。
鸯未眠见戚鹤将愣在那里，笑着轻轻抱了下他：“许久不见，我的恩人。”
新年的钟声敲响，人们放飞了一盏又一盏天灯。
故人重逢，喜悦无边。
天灯归天，敬此年。
人间的人，过年的时候，会对着天灯许愿。
他们说，心诚则灵。
十七年间，戚鹤将见过天灯四万三千盏，年年许愿。
“愿鸯褚鸯未眠来生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心诚则灵。
十七年如一日，我心堪诚。
幸好不用等来生。
踏着日光走在路上，鸯未眠耳中突然传来一声轻笑。他转头看着戚鹤将，问：“笑什么？”
戚鹤将也转过头来，含着笑意的眸与鸯未眠目光对上，微一思索、才道：“人间的孩子无事时，是有故事听的。”
鸯未眠初来人间，不懂这些，却也是点头：“所以呢？”
“我小时候在神界，也有故事听。”
“嗯？说来听听？”鸯未眠小时候，可没有人给他讲故事。
“那……我若是讲得好，是不是该得到一些回报？”
鸯未眠学着他开玩笑的语气笑：“我以身相许，您要不要？”
“这个承诺重了些，”戚鹤将似是不经意道，“不过我倒的确希望你可以陪我一辈子。”
“好啦，作为交换，我带你去见个人。”
“哦？鸯鸯难道给我找了个儿媳？谁家的姑娘啊？”十七年前在神界鸯未眠因父母无力被交到了戚鹤将和崔早霜手里养，的确可以算作他们半个孩子，是以叫儿媳也不是不行。
就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鸯未眠笑着摇头：“你猜不到哒～”
“那我就只能用故事换喽～”戚鹤将道。
他有一点说了谎，这个故事不是谁讲给他听的，是东风身死黎梓病重的日子里，他自己从书上看来的。
相传这世间有一座姻缘亭，亭中立着一棵姻缘树。
姻缘巨树，其叶或红欲滴血、或浅若春桃，连着世间所有人神妖灵的姻缘。
它的落成，是一对相爱的神因命运不允而被迫分别、生死两隔。死去的那位执念不散、魂魄不去，而活着的那位也不愿孤独认命地过一辈子，二人便催动此生所有灵力，以彼此姻缘为媒介，在天地间落成了一棵姻缘树。
从此这世上的有情人，只要名字一起出现在姻缘树上，就可以跨越生死轮回、无视天道阻挠，生生世世相爱相守，直到缘尽为止。
“所以这个故事是说，世间生灵间的缘分自魂魄诞生以来便已注定，生生世世都不会变？”鸯未眠顿了一下，“……若是在缘份未尽时一方身死魂灭，另一方也会魂飞魄散？”
戚鹤将十分震惊：“最后这句你从何得知？你从前听过这个故事？”
鸯未眠一脸无辜：“我猜的。”
见戚鹤将不信，他又道：“真的是猜的！”
“行吧。”戚鹤将松了口，“看在你当了我几个月儿子的份上，虽然没叫过我爹，但也勉强相信你。”
“可别一心想着做我爹啊，我得带你去见个人呢。”鸯未眠边说着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迈到戚鹤将前面一点去带路。
路上行人渐少，周遭的灿烂阳光逐渐被阴影淹没，空气湿冷起来。
看着越来越僻静幽深的小巷，戚鹤将心里生出些疑虑，他问：“鸯鸯，你确定这地方有人住？”
“谁说她住这儿了？我们可是昨夜才来到人间，短暂地找个歇脚的地方而已。”
“那那人怎么不与你一同来平府住？”
鸯未眠的情绪似乎在这话出口的瞬间低落下去，他步子微不可查地顿了顿，随后继续走，再开口时声音都低沉了许多：“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这话说后不久他就停下了脚步，转过来面向戚鹤将：“你看。”手正往前方指去。
戚鹤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
那是一个极不起眼的角落，四面八方都是废弃的屋子，故而没有一丝光能照进去。
然而就是在这样漆黑的环境里，有隐约在动的一抹白。
鸯未眠走上前俯下身子，轻声唤：“阿娘。”
戚鹤将因这一声“阿娘”而震惊得瞪大眼睛，那边的鸯未眠依旧轻唤着躲在黑暗中的人：“我已经找到戚哥哥啦，他现在就站在这里。我让他过来见您？”他又等了片刻，像是得到了许可，转头对着戚鹤将招手。
戚鹤将还是有些发愣，过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走近之后，黑暗中那人才挪动步子现身。
戚鹤将立刻就认了出来，那真的是黎梓。如当年般雪白、温柔又美丽的面庞，但如今血色尽失，虚弱得连身体都是半透明的。
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悲伤如浪潮在心头冲刷过去，戚鹤将几乎咬不准字音：“…黎梓姨姨？”
黎梓大半个身子依旧隐在黑暗里，听到这喊声笑着点点头，像当年一般慈爱地看着戚鹤将，眸中还多了丝欣慰：“都这么大了，长得比姨姨还高了呢。”
——其实当年十五岁的戚鹤将也没有比黎梓神君矮多少。
“当年我就要葬身蛇口时，阿娘突然出现，救了我。后来又到雪山之巅，救下来……早霜姐。”鸯未眠道，“阿娘说，她是凡人，三魂七魄，所以当初并未身死，只是从此一身疾苦，也只多熬了两年。”
“早霜，是，凡人？”这几句话中包含的信息太多，戚鹤将震惊的同时罕见地无法整理思路，“……所以，姨姨您当年，也是落进了不归海？”
黎梓点头：“当年你们被绥追的动静太大，我这才有所察觉。赶到的时候余光瞄到你和早霜去了雪山，杀了绥之后我也往那边赶去。”
戚鹤将听着二人的语气，心中思忖着。
当年鸯未眠是怎么被丢在那里的，他自己应是知道，不过后来应该并没有告诉黎梓神君。但出于谨慎，他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早霜，她……”
黎梓神君摇摇头：“我见到她时她已散了一魂，因着三魂七魄才没有死，可我也只能暂且保下她的命，无法将她带来见你。小戚，姨姨对不起你。”
戚鹤将闻言，心中不免有些酸楚。他道：“黎梓姨姨，这不怪你。”
鸯未眠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神色晦暗不明。
“……姨姨，您昨夜怎么没和鸯鸯一同来见我？”戚鹤将换了个话题。
黎梓脸色一变，似是勾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目光微微一动，道：“当年我被绥咬到了右手，不归海底又怨气肆虐，不慎落了病根。修养了这十七年，昨日觉得好些了，才和小鸯一起离开，只是没想到竟然落在了人间。
当时，绥的一小截牙断在了我的血肉里，如今一见光就痛苦难耐，故而趁着夜色找了这样一个透不进光的地方隐匿着。”
“会好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鸯未眠随着这话问出，目光与戚鹤将一同落在了黎梓神君脸上。
——其实，他心里应该是有答案的。
可黎梓神君笑着，道：“会的。”
天依旧是冬，冷风乍起。戚鹤将与鸯未眠打了个哆嗦却又笑起来，眉眼弯弯落在黎梓眼里。
黎梓又退回黑暗，戚鹤将和鸯未眠想要上前去看看，巷子外头却突然传来了呼救，还是平两寒的。
戚鹤将心里短暂纠结片刻，飞上高墙一路踏着墙头奔了出去。他一下打碎直直朝平两寒投去的花瓶。
可因距离太近，花瓶破裂的碎片还是伤到了平两寒，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他面庞本苍白，这道血痕让他看着便是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鸯未眠此时也追了出来，看到平两寒脸上的伤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催促着戚鹤将与一同带出来的两位工人簇拥着把平两寒带回平府。
路上，鸯未眠问戚鹤将：“你方才看清那东西从哪来的了吗？”
“……”
迟迟没有得到回到，鸯未眠转过头去看着戚鹤将，问：“没看清？”
戚鹤将却没有点头。他眉头锁着，嘴泯成一条直线，在踏进平府门前两步才压低声音道：“……青楼。”
“这……”鸯未眠也登时一噎，“平二公子喜欢干这事儿？”
戚鹤将直接否认：“别的不说，就冲他那三步一喘的身体就没这个可能。”
鸯未眠无话反驳。
可戚鹤将这时却又出了声：“不对啊，你一个十七岁从小生活在不归海里、昨夜才初来人间的神明，这些谁教你的？”
鸯未眠心虚地移开目光：“我……额，那什么……你看，平家主来了！”
戚鹤将闻言抬头，果然看到了正迈步朝这边走来的平瓷书。他于是低声道：“等会儿再跟你算账，你最好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不知是无话可说还是平瓷书已行至跟前，鸯未眠默默当起了哑巴鹌鹑。
平瓷书看着平两寒脸上的伤，担心之余却出乎意料地没有特别生气，问：“今日鹤将与你没走在一起？”
没等平两寒答话，戚鹤将就迅速地认了错：“抱歉平公子，故人初重逢，我实在有些……喜不自胜。故而，没能护二公子周全。”
昨夜灯光昏暗，如今借着白日的光亮，平瓷书的目光从平两寒和戚鹤将面上一一掠过，细细打量了鸯未眠一番。随后他收回目光，淡淡道：“故人重逢，理解理解。罢了，总归两寒也没什么大碍，此事便不再追究。”
准备了一肚子谎要跟平瓷书扯的平两寒一愣：“啊？哥你就这么算啦？”
平瓷书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然呢？你希望我追究一下？”
见证了平瓷书每次为自己受伤这事儿大发雷霆的平两寒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那我先去上药啦？稍后见！”随后拉着戚鹤将和鸯未眠就溜了。
到了平两寒房门前，他转过身来对着两人道：“好险好险，我以为我哥又得发好大一通火呢！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把你们带走我比较放心。
那本公子就进去啦！你们俩也去干自己的事儿吧，府上还是安全的。”
见两人颔首，平两寒开门进屋，随后又轻轻关上了房门。
见门关严实了，二人便转身往外走。戚鹤将道：“那请我的鸯鸯解释解释方才的事吧？”
鸯未眠依旧有些心虚，细看之下还会发现他面上有些微红：“……就是，昨夜初来人间，安置好阿娘之后有些心不在焉，走着走着和一个姑娘撞上，被她连哄带骗拉进去了……
我当时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就稀里糊涂被拉进去了，还直接上了楼。。没成想一上去听到隔壁的那种声音，就…直接把窗户拆了……”
他声音越说越小，可戚鹤将却越来越震惊：“所以昨天那个跳窗砸一大萝卜上‘奇怪小人’是你啊？！”
鸯未眠鹌鹑似的点点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