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鱼的死，是殷如亲眼看着的。
不渊十九年的时候，殷如快要十八。那时他这一副躯体，才塑成不到五年。
最近的两次死亡时间，分别在十岁时捡到烤鱼的前一天和十三岁时捡到烤鱼的前一天。
算一算，烤鱼的确是陪着他最久的一个活物。
殷如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边把手里肉夹馍的肉掰了一块喂给烤鱼。
“今儿暂时没法儿抓鱼，委屈你先吃点。”
烤鱼盯着肉看了两秒，鼻子凑上去嗅了嗅，确认无事后才张嘴吃了下去。
殷如看着它这幅样子，不置可否。
不怪烤鱼谨慎，实在是曾经有一次——不，许多次，殷如丢过去的东西不是发霉就是有毒，烤鱼每次吃了都上吐下泻，令它怀疑这人养自己是冲着试毒来的。
殷如在一旁急得上蹿下跳捶胸顿足，毒和霉他自己从来没有吃到过，但一给烤鱼准能出现。
思绪到此，殷如忽的一顿。
烤鱼没察觉出他的不对，砸吧砸吧嘴发现确实没有异样，不禁开心地摇起了尾巴。
看着它高兴的样子，殷如极淡地勾了勾嘴角，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烤鱼摇了半天尾巴没见人来摸自己，疑惑地歪了歪头。
殷如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饼，起身道：“走吧。”
他把烤鱼带回了五年前捡到它的那片林子，找来一堆草，蹲在地上又是挖土又是砌石头。
做好一切后，殷如起身，指着脚边的洞对烤鱼道：“今后这就是你住的狐狸洞，别再跟着我了。”
烤鱼像是没听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前的洞，接着恍然大悟般，叼着他的衣角就往洞里带。
殷如扶额：“这是烤鱼洞，不是殷如洞。”
这回烤鱼像是又听懂了，往西边的一条路指去。
那正是五年前它拖着殷如去找河流的那条路。
殷如觉得这狐狸被养傻了。
他道：“总而言之，你我缘尽于此，今后山高路远，各自安好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这里。
回头看的时候，烤鱼出乎意料地没有跟上来。
殷如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又不免失落。
可没办法，上天给了他这么一条孤星命，他便注定游走在这世间、独自一人，无论人还是物，不会有谁能陪着他。
距离那场浩劫过了些年头，人间多得是皇室遗孤、命官之后，凭借旧时势力和眼界，已在这片土地上又起了政权。
这个年头天下并不太平，国与国征战，商人忙着发财，沙场上满是明枪，别的地方多得是暗箭。
官兵要抓人充军，殷如运气不好，碰巧撞了上去。
战争伤人伤财，害得百姓流离失所、亲人阴阳两隔。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殷如喜欢过自在日子，于是扭头就跑。
官兵在身后紧追不舍，甚至大声吆喝着引来了更多官兵。殷如深知这么一直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正待想法子时，飘扬而起的发丝便被一支破空的箭矢割断了一缕。
他一惊：这些官兵居然出箭伤人！
所谓乱箭如雨，他单靠身形并不能既逃跑又躲箭，于是两指并拢凝聚灵力朝后一甩，送回了一大片箭矢。
结果要死不死，有支箭在被挡回去的时候射中了一个官兵的左肩，虽性命无碍，但落在殷如头上，便是在人间使用灵力伤了凡人。
这反噬可不能轻。
果不其然，在听到那人痛呼的下一瞬殷如就双腿一软。他极力控制着没让自己跪下去，然后——摔了个五体投地。
官兵趁此机会要上来拿他，还满嘴的辱骂不屑。
“呸！臭小子年纪不大，敢伤我们的弟兄？”
“能给朝廷办事是你的福气，还敬酒不吃吃罚酒！”
“刚刚不是挺能跑的吗？接着跑啊！啊？！”
这些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方才又憋着火气追了殷如一路，再加上后面那个正捂着左肩直骂娘的人，殷如只觉自己真是倒霉透了顶。
正盘算着怎么肉搏胜算几何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抹火红色。
紧接着身后又是一阵惨叫，随即有人骂道：“大道深城，这哪里窜出来的臭狐狸！”
听到“狐狸”二字的时候，殷如下意识转头，便看到了正胡乱撕咬着人的烤鱼。
这时候乌啼南给的珠子起了作用，散发出灵力化解掉他双腿的绵软，令他又有了力气奔跑。
殷如以手撑地跃起便冲，顺便扔了一句：“烤鱼跟上！”
烤鱼于是弃了嘴里的手，转头跟着殷如跑。
那群官兵显然气的不轻，一边狂追一边大骂。
这下可真真是乱箭如雨，殷如也不敢贸然再用灵力，只能埋头苦逃。
只是没跑出多远，惨叫又起。
这次不是官兵的，也不是殷如的，是从殷如前面传来的。
他抬头看一眼，便愣了。
方才烤鱼跑在他右前方，身后射过来的箭他倒是尽数躲了过去，却偏偏烤鱼又遭不幸，被一箭射断了尾。
整条狐尾从贴近根部的位置被锋利的箭头刺穿，往常光亮灵巧的红色尾巴如今绵软地瘫着，断口处血流不止，虽未分离，却已知是不成了。
烤鱼痛苦地嚎叫着，殷如竟从它眼角看出了丝丝泪光。
不知为什么，那时这只红毛狐狸眼中明明只是痛到难忍的苦，殷如却感觉到了朦朦胧胧又铺天盖地的哀。
这种哀在亲眼看见烤鱼被溺死在河里的时候变得实实在在。
他见了烤鱼断尾，一怒之下出手又伤了一大片人，抱起烤鱼踏空而去。
一人一狐来到昔日河流边，殷如强撑着痛苦的身体为烤鱼处理伤口，拔箭止血，喂它喝了些水。
看着断尾处可怖的伤，殷如想了想，把腕上红绳取下一根，将口留得大些，挂在烤鱼脖子上给它当吊坠。
“这东西虽然不能完全帮你接好尾巴，但恢复一半还是不在话下。”
做完这些后，殷如拖着沉重似灌满汞的身体躺进灌木，连烧三天，始终不得动弹。
令他在痛和哀中稍感宽慰的是烤鱼这三日经过颈上珠子的滋养已经活泼了不少，尾巴接了回去，虽不能如以前一般自如晃动，但好歹不用做一只断尾狐了。
殷如一身沉重又使不上力，每天磨合着痛和那股朦胧的哀，全靠从日渐好转的烤鱼那里获得的一丝宽慰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光。
这日寅时过半，殷如本在睡梦中。前一秒还拿着珠子问乌啼南是怎么做的，后一秒便突然惊醒，耳边狐狸的嚎叫断断续续，凄凄楚楚。
“李二哥，您确定这是那天咬咱兄弟几个的狐狸吗？可别认错了。”
“认错个屁！这种地方哪儿像是狐狸住的，况且这种颜色的狐狸你哥我这辈子也就见过这么一只，就是这畜牲无疑了！”
“那咱们把它淹死好啊，正好它死了这身皮毛还可以给义父做个领子。”
殷如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听着这对话下意识皱起了眉。他迟钝地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岸边，两个人正蹲在那，一人手里死死用力按着什么东西，那块水花飞溅不歇。
殷如意识清醒了些，他努力地睁大眼，发现那官兵手下是一只狐狸，由于他的力道，整个头都埋在了水里。
狐狸？这种地方哪里会有第二只狐狸？
烤鱼！
殷如彻底清醒，想要起身，却依旧动弹不得。
他那日到底是伤了不少人，又把珠子分了一颗给烤鱼，仅存的那一颗珠子这些天根本滋养不了他到行动自如的地步。
这个时辰四下都是虫鸣，隐有几声鸟叫，风过树叶沙沙地晃动，一切都像是被蒙在雾中。
唯有狐狸的惨叫真切而又刺耳。
殷如双眼瞪到最大，一颗泪都流不出来。
少顷，远天破晓，水面渐渐平静，殷如手上的珠子又变回了两颗，只是从烤鱼身上回来的那一颗，变成了红色。
很久之后殷如也没想明白，这珠子到底是因为沾了烤鱼的血变红，还是为那一身火狐皮毛而红。
但总而言之，今后他都不会再捡东西。
烤鱼的死让他之前隐约的猜测成真：他命犯血煞，扯上因果的活物都会变成替死鬼，直到为殷如而死。
诚雨和烤鱼在时总是受伤他却一次死亡不见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不过在问悬初年，他还是不得已，带着一个孩子走了一段路。
那是在北方，那个孩子原本由家中兄长带着出门，不料不归突然泛滥，沿岸卷进去了不少人，孩子的兄长便是其中之一。
许是殷如和那位兄长长得像吧，那天在街上，殷如买了两个包子，看了蹲在角落里的孩子一眼，恰好孩子也在看他。
殷如没多想，转身就走。孩子急忙追上来，此后就一直跟着殷如，怎么甩也甩不掉。
自从几十年前他出手伤了一群凡人之后，到现在灵力都是若隐若现，他怕再生事端，也没用灵力甩掉小孩子。
后来实在怕这孩子跟着自己久了要出事，殷如吃完了包子，对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孩道：“你家住哪？我送你回去。”
小孩子连自己兄长死了都不知道，哪能知道自己家住哪？殷如没办法，只能带着他挨家挨户敲门去问。
找到孩子亲生父母家中的时候，那对夫妻红着眼开了门，见敲门的是个生人先是一愣，接着目光下移看到了失踪多日的幼子，顿时喜极而泣。
殷如不欲沾染是非，趁着几人都没注意时离开了。
等夫妻二人回过头准备感谢时，面前早没了恩人的影子。
虽说是把人送了回去，殷如心里却始终不踏实，他状似不经意地在那户人家门口徘徊数月，从炎炎夏日到飞霜深冬，确认一家人平安无虞，才放心离去。
——其实最让他放心的还是他因为各种原因又死了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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