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魁首曦鞅立于云端,白衣被山风掀起,手中长剑凝着化不开的寒意。
对面,墨袍染血的薛图缓缓抬眼。
曾为他温柔敷药的指尖,此刻握着淬毒的针。
针尖映出曦鞅眼底的痛。
“薛图,回头。”曦鞅声音微哑。
剑穗在腕间荡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薛图在药庐哼过的调子。
那时这双眼睛里只有药香与依赖,如今却翻涌着血海深仇。
偏在最深的恨意里,藏着一丝他不敢深究的颤。
薛图忽然低笑,血珠从唇角滚落:
“回头?回哪个头?”
“回你亲手把我推下炼狱的那天?”
针锋陡然刺向曦鞅心口,却在距衣襟寸许处猛地顿住。
那位置,是当年他为曦鞅挡暗器留下的疤。
曦鞅的剑哐当落地。
伸手想去碰他染血的脸颊:“自图……”
“别叫我!”
薛图猛地偏头。
避开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你信我是魔头,还是信当年那个捧着伤药追你的小医修?”
风卷着两人的衣袍相缠,像极了他们挣不开的过往。
曦鞅正要扣住他执针的手腕,指尖陡然穿透那片墨色衣袖。
薛图的身影在风中碎成千万片。
淬毒的针坠向深渊。
连带着那句未出口的“我信你没刺下去的这半寸”。
都消散在骤然响起的晨钟声里。
曦鞅猛地睁眼。
……
窗纸已泛出鱼肚白。
腕间剑穗还在微微晃动。
掌心那道烫人的温度,早成了隔夜的霜。
又是这个梦。
他坐起身,指尖抚过腕间剑穗,流苏上沾着昨夜露水。
冰凉的触感与梦中的灼烫同样凉。
他低头看掌心,纹路清晰,却寻不到半分触碰过薛图衣袖的痕迹。
……案上的药炉熄了火,残灰里凝着半分的药香。
他心也苦涩。
曦鞅伸手阖上炉盖,金属碰撞的轻响在空殿荡漾,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飞起。
撞碎了窗纸上初升的日影。
梦中薛图避开他时,耳后那道浅疤,他想起。
……是幼时为采绝壁灵草,被碎石划伤的。
那会,薛图只是个背着药篓满山跑的小医童。为了给山下患了急病的阿婆找药,瞒着师父爬上了没路的山崖。碎石滚下来时,后背的血早就浸透了粗布衣裳,疼得直冒冷汗,却还咧着嘴把药递给阿婆的儿子。
那时这孩子会红着眼眶扑进他怀里,举着流血的手指要他吹。
如今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呵。”
曦鞅低笑一声,拾起地上长剑。
剑刃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
还有那抹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连梦境都无法稀释的疲惫。
……
……
景明跌跌撞撞冲进殿门。
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惶:“剑尊!”
“山脚下发现了……发现了……踪迹。”
“跟那位,一模一样!”
曦鞅握着剑的手猛地收紧。
指节泛白。
剑穗还在腕间轻轻晃。
刚才梦里那点残留的怅惘,瞬间被这声通报劈得粉碎。
他抬眼时,眼底的疲惫已褪得干净。
只剩下惯有的凛冽。
那是正道魁首该有的样子。
仿佛方才对着空殿失神的人,不过是晨光里一道易散的影子。
“备剑。”
他只吐出两个字。
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山风。
曦鞅御剑行至半山腰。
周身气流忽然一滞。
风声里混着的私语像未磨的沙,硌得人耳尖发紧。
“那薛图原是剑尊亲传。”
“生得比仙童还俊,当年多少女修偷偷描他。”
“俊有什么用?”
“如今左脸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
“修罗气缠身,妖异得很。”
“可惜了那双手。”
“曾能活死人肉白骨。”
“现在却专用来淬毒。”……
人群里也时常出现反驳,但很快就又被淹没。
……
他指尖在剑柄上猛地一收,指腹碾过冰凉的剑鞘纹路。
脚下飞剑骤然加速。
带起的罡风掀得衣袍猎猎作响,将那些议论撕成碎片。
晨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落在腕间剑穗上。
那流苏正剧烈震颤,像是要抖落什么滚烫的东西。
直到山下的林影近在眼前。
他才缓缓松手,掌心已沁出细汗。
身后陡然卷起一股腥甜的风。
墨色衣袂擦过曦鞅颈,淬毒的银针已逼至喉间。
曦鞅足尖在飞剑上一点,身形旋出半弧。
长剑脱鞘的瞬间,剑刃与银针撞出一串火星。
他手腕翻折,剑势陡然下沉,划出的弧线如满月。
可直挑薛图握针的剑,却在触及墨袍袖口时,剑穗突然缠上对方衣袖,带得剑尖偏了半寸。
“剑尊倒是越发耳背了。”
薛图借势旋身,左足点在曦鞅剑脊上。
右指并起如剑,指尖银针擦着曦鞅耳畔飞过,钉入身后古树的树干。
针尾还在嗡嗡震颤。
他左脸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偏偏唇角还勾着笑。
翻身落地时,袖中又滑出三枚银针,屈指一弹织成扇形,直取曦鞅心口旧疤处。
曦鞅不退反进,长剑挽出层层剑花,将银针尽数卷落。
剑风扫得地面落叶纷飞。
他可趁薛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直刺前胸,却在抬眼望见对方耳后那道被碎发掩住的浅疤时。
他还是心软。
手腕微颤,剑势稍滞。
薛图突然收势。
任由曦鞅的剑刃擦着自己颈侧掠过。
带起的劲风掀乱了额前碎发:“怎么,不敢刺?”
风卷着两人的衣袍在半空相缠,剑光与针影撞得山鸣谷应。
最后一刻的偏移,倒像是一场用性命做赌注的试探。
曦鞅剑势刚出,剑刃已逼得薛图退至崖边。
身后便是云雾翻涌的深谷,薛图脚尖在岩石上一点,可借力后翻避开。
却偏在落地时“踉跄”了半步。
手腕直直撞进曦鞅掌心。
“哎呀。”
他故作懊恼地啧了声。
被攥住的手腕不安分地转了半圈,指尖趁机擦过曦鞅手背。
带起一阵冰凉的痒意:“剑尊这手功夫倒是练得越发好了。”
“只可惜啊……”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突然探向曦鞅腰间。
不是掏武器,而是捏了把剑穗上的流苏:“这穗子该换了,都磨出毛边了。”
曦鞅指尖一紧,却见薛图歪着头笑,左脸的疤都因这笑柔和了些,
“怎么,剑尊打算攥着我到天荒地老?”
他挣了挣,力道轻飘飘的,倒像是在撒娇。
“还是说,其实舍不得松手?”
风卷着云雾漫过崖边,沾湿了两人交握处的衣料。
曦鞅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这魔头小时候闯了祸,也总这样装乖卖巧。
偏生自己每次都信。
曦鞅指节猛地收紧,攥得薛图手腕骨发出细响。
不等对方再开口调笑。
他已旋身将人按在崖边老树上,膝盖抵着对方后腰,另一只手反剪住薛图那只不安分的手腕。
两腕相交处用剑穗缠了三圈。
绳结打得又快又死。
“唔,剑尊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薛图被压得侧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左脸的疤蹭过青苔,却还在笑。
脚尖踮着晃了晃,故意用鞋尖勾曦鞅的衣摆:“当年绑我抄剑谱时都没这么用力。”
“怎么,怕我跑了?”
曦鞅垂眸看他耳后那道浅疤。
喉间动了动,终究只吐出两个字:“安分点。”
气息吐过后颈,那被按在树上的身子还在微微扭动,带着股没正经的活络劲儿。
风卷着云气掠过,薛图忽然偏头,发丝扫过曦鞅手背,声音压得低了些,却仍带着笑:“曦鞅,攥这么紧,不怕把我骨头捏碎了?”
曦鞅下意识松了松手,指节的力道刚卸去半分。
薛图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被反剪的手腕猛地一翻。
借着曦鞅掌心微松的空隙,硬生生从绳结的缝隙里滑出半寸。
那瞬间的挣脱快得惊人。
曦鞅尚未回神,便觉腰间一轻——薛图不知何时蜷起手指,竟从他衣襟里勾走了系绳的玉佩。
“谢剑尊赠礼。”
薛图仰头笑出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借着曦鞅按在他后腰的膝盖作支点。
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朝崖边倒去。
曦鞅心头骤紧。
伸手去抓时,只捞到一片被风吹散的衣角。
云雾在他掌心翻涌而过,带着崖底的湿冷。
曦鞅低头。
只见薛图坠向深谷的身影在云里翻了个圈,手腕上那截松脱的剑穗被他随手抛了上来。
流苏扫过曦鞅脸颊,又轻飘飘落进谷中。
“下次见面,换我送剑尊个新穗子。”
薛图的声音从云底传来,带着笑意,却辨不清方位。
“记得留着空儿等我啊——”
最后那个“啊”字被风撕得零碎。
曦鞅站在崖边,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腕间的温度。
缠在树上的半截剑穗晃了晃,绳结不知何时被人用巧劲挑松了线头。
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困住谁。
他望着翻涌的云雾,忽然抬手按住腰间空荡荡的玉佩处。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终究是转身。
脚步声从林间急促传来,带着剑穗碰撞的脆响。为首的弟子刚转过岩柱,便撞见曦鞅独自站在崖边,袍角被风掀起,指尖捏着半根磨得发白的流苏。
“师尊!”弟子们齐声唤道,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崖边,又落在曦鞅紧握的拳上,“那魔头……”
曦鞅缓缓转身,掌心的流苏已被攥得变了形。
他看了眼被剑穗捆在树干上的绳结——那结不知何时松了,只余下圈绳垂在青苔里。
“追。”
他声音沉得像崖底的寒潭,抬手指向云雾最浓的方向,“往东南去,活要见人,死……”
话音顿住,他瞥见弟子腰间新换的剑穗,忽然想起方才薛图指尖擦过手背时的凉意。
……
风卷着云气漫过肩头,曦鞅喉结滚了滚,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只道:“别伤他性命。”
弟子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抱拳领命时,余光瞥见师尊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像是还在攥着什么,不肯松开。
曦鞅回到崖顶时,晨雾已散了大半,青灰色的殿宇飞檐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将那半根流苏塞进袖袋,指尖在空荡的腰间按了按,动作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那里从未坠过什么玉佩。
殿前石阶积着夜露,踩上去湿滑冰凉。
他拾级而上,步伐稳得像尺量过,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那些雨后追着他跑的身影,早被碾进了石阶的青苔里。
“剑尊。”
守殿的长老迎上来,目光在他微乱的衣袍上顿了顿,“各峰弟子已在演武场集结,只等您示下。”
曦鞅“嗯”了一声,推门而入。
殿内空寂,香炉里的烟刚散。
……
无人往炉里撒过什么灵草碎末,更不曾有过被火光映红的侧脸。
他走到案前将长剑归鞘,剑穗轻响落进寂静里,像冰珠砸在石上。
初学用剑的少年、被绊倒的泪光,都成了剑鞘上该磨去的锈迹。
“剑尊?”
长老见他久立不动,轻声提醒。
曦鞅回过神,指尖在剑柄上停了停,那里的凉意刚好压下指节残留的酸麻。
当年攥过的伤指、抽噎的哭腔,早被炼化成掌风里的寒意。
“知道了。”
他应道,转身时目不斜视,殿角的药臼与药杵。不过是蒙尘的废木,连余光都懒得施舍。
他抬脚往外走,衣袍扫过案沿,带落的枯叶砸在地上,发出轻响。
他头也未回,仿佛那旋转的落叶,与崖下坠落的身影一样,都只是该清理的杂物。
“剑尊这是……”为首的玄清长老望着曦鞅远去的背影,花白的眉峰蹙起,指尖捻着须髯轻轻摇头。
侧旁的玄真长老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崖顶方向,声音压得极低:
“当年那孩子在时,剑尊眼底还有三分暖意,如今……”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曦鞅的白衣消失在殿门拐角,那背影挺得像柄出鞘的剑,冷得能割伤人。
“终究是回不去了。”
另一位长老眼角上扬,视线落在殿角那蒙尘的药臼上,
“故作心冷罢了。”
三人并肩站在殿门内,望着演武场方向扬起的烟尘,曦鞅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冷冽如霜,正点着各峰弟子的名。
风从崖边卷上来,带着深谷的寒气,吹得殿门吱呀作响,像谁在暗处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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