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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踪迹

正道魁首曦鞅立于云端,白衣被山风掀起,手中长剑凝着化不开的寒意。

对面,墨袍染血的薛图缓缓抬眼。

曾为他温柔敷药的指尖,此刻握着淬毒的针。

针尖映出曦鞅眼底的痛。

“薛图,回头。”曦鞅声音微哑。

剑穗在腕间荡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当年薛图在药庐哼过的调子。

那时这双眼睛里只有药香与依赖,如今却翻涌着血海深仇。

偏在最深的恨意里,藏着一丝他不敢深究的颤。

薛图忽然低笑,血珠从唇角滚落:

“回头?回哪个头?”

“回你亲手把我推下炼狱的那天?”

针锋陡然刺向曦鞅心口,却在距衣襟寸许处猛地顿住。

那位置,是当年他为曦鞅挡暗器留下的疤。

曦鞅的剑哐当落地。

伸手想去碰他染血的脸颊:“自图……”

“别叫我!”

薛图猛地偏头。

避开的动作带着不易察觉的犹豫:“你信我是魔头,还是信当年那个捧着伤药追你的小医修?”

风卷着两人的衣袍相缠,像极了他们挣不开的过往。

曦鞅正要扣住他执针的手腕,指尖陡然穿透那片墨色衣袖。

薛图的身影在风中碎成千万片。

淬毒的针坠向深渊。

连带着那句未出口的“我信你没刺下去的这半寸”。

都消散在骤然响起的晨钟声里。

曦鞅猛地睁眼。

……

窗纸已泛出鱼肚白。

腕间剑穗还在微微晃动。

掌心那道烫人的温度,早成了隔夜的霜。

又是这个梦。

他坐起身,指尖抚过腕间剑穗,流苏上沾着昨夜露水。

冰凉的触感与梦中的灼烫同样凉。

他低头看掌心,纹路清晰,却寻不到半分触碰过薛图衣袖的痕迹。

……案上的药炉熄了火,残灰里凝着半分的药香。

他心也苦涩。

曦鞅伸手阖上炉盖,金属碰撞的轻响在空殿荡漾,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飞起。

撞碎了窗纸上初升的日影。

梦中薛图避开他时,耳后那道浅疤,他想起。

……是幼时为采绝壁灵草,被碎石划伤的。

那会,薛图只是个背着药篓满山跑的小医童。为了给山下患了急病的阿婆找药,瞒着师父爬上了没路的山崖。碎石滚下来时,后背的血早就浸透了粗布衣裳,疼得直冒冷汗,却还咧着嘴把药递给阿婆的儿子。

那时这孩子会红着眼眶扑进他怀里,举着流血的手指要他吹。

如今却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呵。”

曦鞅低笑一声,拾起地上长剑。

剑刃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

还有那抹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连梦境都无法稀释的疲惫。

……

……

景明跌跌撞撞冲进殿门。

声音带着未散的惊惶:“剑尊!”

“山脚下发现了……发现了……踪迹。”

“跟那位,一模一样!”

曦鞅握着剑的手猛地收紧。

指节泛白。

剑穗还在腕间轻轻晃。

刚才梦里那点残留的怅惘,瞬间被这声通报劈得粉碎。

他抬眼时,眼底的疲惫已褪得干净。

只剩下惯有的凛冽。

那是正道魁首该有的样子。

仿佛方才对着空殿失神的人,不过是晨光里一道易散的影子。

“备剑。”

他只吐出两个字。

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山风。

曦鞅御剑行至半山腰。

周身气流忽然一滞。

风声里混着的私语像未磨的沙,硌得人耳尖发紧。

“那薛图原是剑尊亲传。”

“生得比仙童还俊,当年多少女修偷偷描他。”

“俊有什么用?”

“如今左脸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

“修罗气缠身,妖异得很。”

“可惜了那双手。”

“曾能活死人肉白骨。”

“现在却专用来淬毒。”……

人群里也时常出现反驳,但很快就又被淹没。

……

他指尖在剑柄上猛地一收,指腹碾过冰凉的剑鞘纹路。

脚下飞剑骤然加速。

带起的罡风掀得衣袍猎猎作响,将那些议论撕成碎片。

晨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落在腕间剑穗上。

那流苏正剧烈震颤,像是要抖落什么滚烫的东西。

直到山下的林影近在眼前。

他才缓缓松手,掌心已沁出细汗。

身后陡然卷起一股腥甜的风。

墨色衣袂擦过曦鞅颈,淬毒的银针已逼至喉间。

曦鞅足尖在飞剑上一点,身形旋出半弧。

长剑脱鞘的瞬间,剑刃与银针撞出一串火星。

他手腕翻折,剑势陡然下沉,划出的弧线如满月。

可直挑薛图握针的剑,却在触及墨袍袖口时,剑穗突然缠上对方衣袖,带得剑尖偏了半寸。

“剑尊倒是越发耳背了。”

薛图借势旋身,左足点在曦鞅剑脊上。

右指并起如剑,指尖银针擦着曦鞅耳畔飞过,钉入身后古树的树干。

针尾还在嗡嗡震颤。

他左脸那道疤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偏偏唇角还勾着笑。

翻身落地时,袖中又滑出三枚银针,屈指一弹织成扇形,直取曦鞅心口旧疤处。

曦鞅不退反进,长剑挽出层层剑花,将银针尽数卷落。

剑风扫得地面落叶纷飞。

他可趁薛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直刺前胸,却在抬眼望见对方耳后那道被碎发掩住的浅疤时。

他还是心软。

手腕微颤,剑势稍滞。

薛图突然收势。

任由曦鞅的剑刃擦着自己颈侧掠过。

带起的劲风掀乱了额前碎发:“怎么,不敢刺?”

风卷着两人的衣袍在半空相缠,剑光与针影撞得山鸣谷应。

最后一刻的偏移,倒像是一场用性命做赌注的试探。

曦鞅剑势刚出,剑刃已逼得薛图退至崖边。

身后便是云雾翻涌的深谷,薛图脚尖在岩石上一点,可借力后翻避开。

却偏在落地时“踉跄”了半步。

手腕直直撞进曦鞅掌心。

“哎呀。”

他故作懊恼地啧了声。

被攥住的手腕不安分地转了半圈,指尖趁机擦过曦鞅手背。

带起一阵冰凉的痒意:“剑尊这手功夫倒是练得越发好了。”

“只可惜啊……”

话音未落,他另一只手突然探向曦鞅腰间。

不是掏武器,而是捏了把剑穗上的流苏:“这穗子该换了,都磨出毛边了。”

曦鞅指尖一紧,却见薛图歪着头笑,左脸的疤都因这笑柔和了些,

“怎么,剑尊打算攥着我到天荒地老?”

他挣了挣,力道轻飘飘的,倒像是在撒娇。

“还是说,其实舍不得松手?”

风卷着云雾漫过崖边,沾湿了两人交握处的衣料。

曦鞅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这魔头小时候闯了祸,也总这样装乖卖巧。

偏生自己每次都信。

曦鞅指节猛地收紧,攥得薛图手腕骨发出细响。

不等对方再开口调笑。

他已旋身将人按在崖边老树上,膝盖抵着对方后腰,另一只手反剪住薛图那只不安分的手腕。

两腕相交处用剑穗缠了三圈。

绳结打得又快又死。

“唔,剑尊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薛图被压得侧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左脸的疤蹭过青苔,却还在笑。

脚尖踮着晃了晃,故意用鞋尖勾曦鞅的衣摆:“当年绑我抄剑谱时都没这么用力。”

“怎么,怕我跑了?”

曦鞅垂眸看他耳后那道浅疤。

喉间动了动,终究只吐出两个字:“安分点。”

气息吐过后颈,那被按在树上的身子还在微微扭动,带着股没正经的活络劲儿。

风卷着云气掠过,薛图忽然偏头,发丝扫过曦鞅手背,声音压得低了些,却仍带着笑:“曦鞅,攥这么紧,不怕把我骨头捏碎了?”

曦鞅下意识松了松手,指节的力道刚卸去半分。

薛图像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被反剪的手腕猛地一翻。

借着曦鞅掌心微松的空隙,硬生生从绳结的缝隙里滑出半寸。

那瞬间的挣脱快得惊人。

曦鞅尚未回神,便觉腰间一轻——薛图不知何时蜷起手指,竟从他衣襟里勾走了系绳的玉佩。

“谢剑尊赠礼。”

薛图仰头笑出声,身子突然向后一仰,借着曦鞅按在他后腰的膝盖作支点。

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朝崖边倒去。

曦鞅心头骤紧。

伸手去抓时,只捞到一片被风吹散的衣角。

云雾在他掌心翻涌而过,带着崖底的湿冷。

曦鞅低头。

只见薛图坠向深谷的身影在云里翻了个圈,手腕上那截松脱的剑穗被他随手抛了上来。

流苏扫过曦鞅脸颊,又轻飘飘落进谷中。

“下次见面,换我送剑尊个新穗子。”

薛图的声音从云底传来,带着笑意,却辨不清方位。

“记得留着空儿等我啊——”

最后那个“啊”字被风撕得零碎。

曦鞅站在崖边,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腕间的温度。

缠在树上的半截剑穗晃了晃,绳结不知何时被人用巧劲挑松了线头。

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困住谁。

他望着翻涌的云雾,忽然抬手按住腰间空荡荡的玉佩处。

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终究是转身。

脚步声从林间急促传来,带着剑穗碰撞的脆响。为首的弟子刚转过岩柱,便撞见曦鞅独自站在崖边,袍角被风掀起,指尖捏着半根磨得发白的流苏。

“师尊!”弟子们齐声唤道,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崖边,又落在曦鞅紧握的拳上,“那魔头……”

曦鞅缓缓转身,掌心的流苏已被攥得变了形。

他看了眼被剑穗捆在树干上的绳结——那结不知何时松了,只余下圈绳垂在青苔里。

“追。”

他声音沉得像崖底的寒潭,抬手指向云雾最浓的方向,“往东南去,活要见人,死……”

话音顿住,他瞥见弟子腰间新换的剑穗,忽然想起方才薛图指尖擦过手背时的凉意。

……

风卷着云气漫过肩头,曦鞅喉结滚了滚,终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只道:“别伤他性命。”

弟子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抱拳领命时,余光瞥见师尊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像是还在攥着什么,不肯松开。

曦鞅回到崖顶时,晨雾已散了大半,青灰色的殿宇飞檐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他将那半根流苏塞进袖袋,指尖在空荡的腰间按了按,动作里没有半分波澜,仿佛那里从未坠过什么玉佩。

殿前石阶积着夜露,踩上去湿滑冰凉。

他拾级而上,步伐稳得像尺量过,每一步的间距分毫不差,那些雨后追着他跑的身影,早被碾进了石阶的青苔里。

“剑尊。”

守殿的长老迎上来,目光在他微乱的衣袍上顿了顿,“各峰弟子已在演武场集结,只等您示下。”

曦鞅“嗯”了一声,推门而入。

殿内空寂,香炉里的烟刚散。

……

无人往炉里撒过什么灵草碎末,更不曾有过被火光映红的侧脸。

他走到案前将长剑归鞘,剑穗轻响落进寂静里,像冰珠砸在石上。

初学用剑的少年、被绊倒的泪光,都成了剑鞘上该磨去的锈迹。

“剑尊?”

长老见他久立不动,轻声提醒。

曦鞅回过神,指尖在剑柄上停了停,那里的凉意刚好压下指节残留的酸麻。

当年攥过的伤指、抽噎的哭腔,早被炼化成掌风里的寒意。

“知道了。”

他应道,转身时目不斜视,殿角的药臼与药杵。不过是蒙尘的废木,连余光都懒得施舍。

他抬脚往外走,衣袍扫过案沿,带落的枯叶砸在地上,发出轻响。

他头也未回,仿佛那旋转的落叶,与崖下坠落的身影一样,都只是该清理的杂物。

“剑尊这是……”为首的玄清长老望着曦鞅远去的背影,花白的眉峰蹙起,指尖捻着须髯轻轻摇头。

侧旁的玄真长老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崖顶方向,声音压得极低:

“当年那孩子在时,剑尊眼底还有三分暖意,如今……”

他没再说下去,只看着曦鞅的白衣消失在殿门拐角,那背影挺得像柄出鞘的剑,冷得能割伤人。

“终究是回不去了。”

另一位长老眼角上扬,视线落在殿角那蒙尘的药臼上,

“故作心冷罢了。”

三人并肩站在殿门内,望着演武场方向扬起的烟尘,曦鞅的声音已远远传来,冷冽如霜,正点着各峰弟子的名。

风从崖边卷上来,带着深谷的寒气,吹得殿门吱呀作响,像谁在暗处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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