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敬德冷哼一声,扬起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去,他将手负于身后,冷冷地道:“说!我倒要听听,你这逆子,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白岳枫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笑道:“是啊堂兄,有何不解之处,但说无妨。大伯在此,定能为你指点迷津。”
白逸襄缓缓站直了身子,虽然依旧病体虚弱,脊梁却挺得笔直,不减半分名士风度。
他没有立即为自己辩解,转而对白岳枫道:“岳枫,父亲方才从沧州赶回,一路车马劳顿,想必还未用过晚膳。我这里也无甚要紧事,不过是些朝堂上的困惑,想请父亲指点一二。你不如先去厨房,吩咐下人备些清淡的饭菜,再温一壶好酒,为你大伯接风洗尘。”
这话合乎情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但白岳枫哪会被他哄骗。他正是来看热闹的,怎肯轻易离开?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对上了白敬德投来的严厉目光。
“还不快去!”白敬德低声呵斥道。
“……是。”白岳枫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一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子里,白敬德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依旧带着未消的怒气,“现在可以说了?”
白逸襄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关上房门,又缓步走到书案前,亲自提起茶壶,为父亲斟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
“父亲一路辛苦,先润润喉。”
白敬德看着他苍白柴瘦的手腕,心中的怒火竟莫名地消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疼与审视。他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沉声道:“说吧。”
白逸襄恭敬道:“父亲,今秋的黄河,怕是要出大事了。”
白敬德眉头一皱:“何出此言?”
“父亲请看。”白逸襄没有多做解释,而是从书案一摞书中,抽出了一卷舆图,正是那幅《前朝黄河水系图》。
他将舆图在宽大的书案上缓缓展开,与寻常舆图不同的是,这幅图上,被人用朱砂笔,密密麻麻地标注了许多记号和批注。
他还从舆图下,抽出了一叠奏表的抄本,整齐地码放在一旁。
“今岁开春以来,北方大旱,滴雨未下。黄河上游水位骤降,许多河段甚至已经见底。”白逸襄指着几份表奏抄本的标题,继续道,“这些,是近三月来,沿岸各州府上奏的邸报。上面只说了旱情,请求朝廷开仓放粮,安抚流民。”
白敬德点了点头,道:“此事我知晓。朝廷已下令赈灾。”
“可安抚得了一时,安抚不了一世。”白逸襄的声音依旧平静,“大旱之后,必有大涝。这是天道循环,亘古不变的道理。父亲请看这里。”
白逸襄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上游的一片广阔区域,“此地地势低洼,水网密布,一旦秋汛来临,上游积攒了数月的雨水,会挟万钧之势奔腾而下。”
“而下游。”他的手指顺着蜿蜒的河道一路向下,最终停在了一处被朱笔圈出的河段上,“此段河道,因连年失修,淤泥堆积,河床抬高,早已不堪重负。更致命的是这里……”
他指向旁边一条几乎被忽略的虚线,“前朝为了根治水患,曾在此处,修建过一条分洪渠,直通东海。可本朝建立之后,此渠便年久失修,早已被泥沙淤塞,形同虚设。”
他抬起眼,看着父亲已经变得无比凝重的脸,缓缓道:“奔涌的洪水无处宣泄,唯一的结局,便是决堤。届时,下游的青、徐、兖三州,百万良田,将尽数化为泽国,流离失所的灾民,恐不下数十万之众。”
书房内,一片死寂。
白敬德怔怔地看着那幅舆图,看着上面那触目惊心的朱砂标记,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虽贵为太傅,却是荣誉虚衔,对而今的朝堂政务不甚了解,但为官多年,白逸襄所说之事,他自然明白其中利害。他死死盯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沙哑地问:“此事……你可曾与太子殿下提及?”
“提了。早在半月前,中秋宫宴的前五日,我便已将一份详述此事、并附上解决方案的表奏,亲手交给了殿下。”
“那殿下作何打算?”白敬德追问道。
白逸襄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无奈的笑容。
“殿下说……”他顿了顿,缓缓道:“知渊,你多虑了。区区水患,何足挂齿?孤眼下,心腹大患唯有其他皇子狼子野心,觊觎储位。”
“……”白敬德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话,太像太子赵钰能说出来的话了。
那个储君,继承了皇帝陛下的多疑与刻薄,却没有继承半分陛下的帝王心术。在他的眼里,权位之争,永远大过天下民生。
白逸襄看着父亲的反应,继续不紧不慢地,抛出了最后一击,“父亲,您说,若是这黄河真的决了堤,陛下震怒之下,追查起来。发现太子殿下早已知情,却因与其他皇子争斗而置若罔闻,从而酿成滔天大祸……届时,会是何等光景?”
“这……”白敬德的嘴唇开始哆嗦起来。
“届时。”白逸襄的声音陡然转冷,“太子殿下储位不保,是其一。而我白家,作为东宫肱股,辅佐不力,甚至知情不报,便是欺君罔上!到时候,白家又会是何等境地?”
“住口!”白敬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也不知是在呵斥儿子,还是在呵斥自己。
他颓然地坐倒在坐榻上,满脸的疲惫与挣扎。他知道,儿子说的,都对。白家与东宫,早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
“这……这与你去清音阁,又有何干系?”他依旧固执地问道。
终于问到点子上了。
白逸襄脸上那股凌厉之气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他扶着桌沿,轻轻地咳了两声,才用一种近乎自嘲的语气,缓缓道:“因为……儿子实在别无他法。”
“太子殿下听不进我的劝告,一心只想着如何除去二殿下这个眼中钉。甚至不惜……不惜用下流手段构陷于他。他命张茂串通玉芙蓉给二皇子设局,想让他服下合欢散与那玉芙蓉行苟且之事,再将此事公之于众,毁掉二皇子的前程。”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继续道:“父亲,您想,若真让太子用那等下作手段,成功扳倒了二殿下。固然是除去了一个对手,可陛下是何等聪明,只需随意查探,便会知道其中缘由。太子殿下日后必然在陛下面前,种下了‘无容人之量,构陷兄弟’的种子。一个连自己兄弟都容不下的储君,陛下……还会放心将这万里江山,交到他手上吗?”
白逸襄没有说得更明确,他知道,父亲明白,当今皇帝赵渊最善玩弄权术,朝野上下眼线众多,各个皇亲国戚、贵族世家都在他的紧密监控之下,皇子们更加不例外。
而且,由于当今皇帝曾经也是经历了血雨腥风才登上帝位,他最不愿看到的便是亲情寡淡,手足相残。
太子的行径一旦暴露于皇帝面前,那他必将彻底失势。
“所以……”白敬德的声音都在发颤。
“所以,儿子只能出此下策。”白逸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儿子宁可自己身败名裂,行此疯癫之举,也要制止此事。至少……保住太子殿下,最后的体面。”
他说着,再次对着白敬德,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儿子所为,皆为东宫,皆为我白家百年基业。有辱门楣之罪,儿子……甘愿领受。”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白敬德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良久。
待他再次开口,便是无尽的叹息:“罢了……罢了……”
他又很快整理好情绪,道:“吾儿现在像个一家之主了。”
得子如此,白家大幸。
真是先祖保佑啊!
白敬德忙唤道:“来人,叫厨房多准备一些饭菜。我要在逸襄的书房用膳。”
白敬德脱鞋上榻,挽起了袖子,笑道:“为父今日要与吾儿促膝长谈。”
“儿从命。”白逸襄连忙附手施礼,也坐于榻上。
“来来来,快与我讲讲这黄河舆图!”
*
那晚书房谈话后,白敬德便再也没提过清音阁半个字,更没提什么家法伺候。他只是默默地配合着儿子,对外宣称白逸襄“大病未愈,仍需静养”,将一切探视都挡了回去。同时,又命人加倍了白逸襄的汤药补品。
父亲默许了他的“离经叛道”。
有了家中这座最大的靠山首肯,他便彻底放下了心,一面安心养着身子,一面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又过了半月,黄河决堤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呈上了大靖朝堂。
金銮殿内,文武百官神色凝重。
当今圣上赵渊坐在御榻之上,听着户部尚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灾情如何严重,国库如何空虚,面色越来越黑。
太子赵钰站在百官之首,眉头紧锁,一副忧国忧民的储君姿态。
待户部尚书哭诉完,赵渊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几个儿子,沉声道:“黄河决堤,灾民流徙,此事,诸位爱卿,诸位皇儿,都有何良策啊?”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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