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赈灾是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办好了,是分内之责;办砸了,名节不保是小,脑袋搬家是大。
沉默了片刻,还是太子赵钰第一个站了出来。他上前一步,躬身道:“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侍御史,前往灾区,查明实情,安抚民心。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再生事端。”
“太子所言极是。”侍中魏伦道。
“哼,冠冕堂皇!此法看似合情合理,实有拖延时间,推卸责任之嫌。”说话的,是四皇子赵辰。
赵钰侧目而立,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愤恨不已。
这个老四,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如今他身上立有军功,又手握兵权,愈发的嚣张跋扈了。
赵钰冷哼一声,不咸不淡的问:“四弟有何高见?”
赵辰出列,他身材本就魁梧,在配上一身“莽丛绿”武将官服,衬得他更显威武,他声如洪钟地道:“父皇!儿臣以为,灾民流徙,若不安抚妥当,极易啸聚成匪,引发动乱。当派精兵前往,一来维持秩序,二来也可震慑宵小,以防万一!”
赵辰向来主张武力镇压,此答符合他简单粗暴的性格。
六皇子赵奕轻蔑一笑,见状,也款款出列,他一身浓厚的文人气质,显得高雅而飘逸。他从容道:“父皇,四哥此言差矣。灾民本就流离失所,若再以兵戈相向,岂非寒了天下百姓之心?儿臣以为,当效仿先祖圣君,开仓放粮,广施恩德,以仁政治之,民心自安。”
“启禀陛下,臣以为,晋王殿下所言甚是!”吏部尚书张济连忙道。
张济出列支持六皇子,引得其他文官们也都纷纷出列效仿。
赵渊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仿若雕像的赵玄身上。
赵渊道:“玄儿,你呢?为何不说话?”
赵玄这才出列,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太子殿下、四弟、六弟所言,皆有其理。但无论是派御史,还是派精兵,亦或是开仓放粮,都只是治标之策。黄河水患,百年顽疾,其根源在于河道淤塞,堤坝失修。当务之急,是立刻派遣精通水利的官员,奔赴实地,勘察水文,拿出根治之策。救灾,亦要救根。否则,今年救了,明年依旧要决堤,国库再丰,也经不起这般年复一年的消耗。”
他这番话,不偏不倚,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却没有引用其他皇子建议用作补充,这让他显得与其他皇子一样,都只是有部分的战略眼光,却无法纵观全局。
正确答案是赵玄这番论断,加上派兵避□□民生乱,同时开仓放粮安抚民心,再派侍御史监察地方官是否夹私舞弊,四项工作协同开展,才有根治黄河水患的可能。
白逸襄并不觉得是赵玄考虑问题不周,而是避免锋芒过盛,引来关注和妒恨。
御榻上的赵渊,那张素来威严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之色。
他的目光从赵玄身上移开,缓缓扫过阶下,最后,落在了角落里那个一直低眉顺目、仿佛快要睡过去的东宫洗马身上。
赵玄的目光,也若有似无地,跟着飘了过去。
这是自清音阁那晚之后,他第二次见到白逸襄。
今日的白逸襄,穿着一身合体的绛紫色文官服,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很难与那晚疯癫凌乱的白逸襄联想到一起。
他身形清瘦,但个子高挑,骨架笔挺,即使宽大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也能撑起,腰间系着的黑色革带,将其一掌可握的细腰展露无遗。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易折的玉竹,清冷,脆弱,却又带着一种宁折不弯的风骨。
似乎是察觉到了那道过于专注的视线,白逸襄缓缓抬起了眼帘。
两人的目光,在金銮殿肃穆的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
赵玄看到的依旧是那副熟悉的、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的疏离感。
白逸襄顺势移开视线,上前一步,对着太子赵钰的方向,深深一揖,朗声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众位皇子都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各有妙处。诚然,根治水患,非一朝一夕之功。眼下灾情紧急,数十万灾民嗷嗷待哺,正需一位德高望重之人,亲领赈灾之责,以显我皇室仁德,安定天下之心。”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声音里充满了“忠诚”与“恳切”:“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万民所望。值此危难之际,若能亲赴灾区,与民同苦,必能为陛下收获天下民心!”
这番话,掷地有声,大义凛然,太子赵钰听了,原本有些不悦的脸上,豁然露出喜色。
他本就因前阵子被赵玄抢了风头而心中不快,今日朝堂之上又被赵辰顶撞,心中正烦闷不堪。如今听了白逸襄这番话,只觉得实在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这正是自己扳回一局的大好机会!
说的没错,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等“收获民心”的好事,怎能让给别人?
他当即大袖一甩,对着御榻上的赵渊,慨然道:“父皇!儿臣愿往雍州治水!”
大殿之上,尘埃落定。
不出意料,皇帝下旨,命太子赵钰总领此次治水赈灾事宜,全权负责。
同时,又命秦王赵玄为副手,予以协助。
退朝的人流中,赵玄与白逸襄再次擦肩而过。
两人谁也没有看谁,仿佛只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路人。
*
当晚,东宫的书房之内,灯火通明。
即将远行的太子殿下,正意气风发地召集着自己的幕僚,商议着此次南下的方略。
“大病初愈”的白逸襄捧着一杯热茶,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听着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时不时地,还应景地咳嗽两声。
待众人都讨论得差不多了,太子赵钰才将目光转向他,问道:“知渊,你足智多谋,对此事,有何高见啊?”
白逸襄放下茶盏,站起身来,不急不缓地道:“回殿下,臣以为,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臣这里,有上、中、下三策,供殿下选用。”
“哦?”赵钰来了兴致,“快说来听听。”
白逸襄拱手道:“上策,‘募工兴利,计劳救灾,疏浚为本’。殿下可调集灾民,以工代役,疏浚旧河道,开凿分洪渠。如此,既能让灾民有工可做,有粮可食,免其流离失所,又能从根源上解决水患,乃是一劳永逸、利在千秋的万全之策。只是……此策耗时耗力,怕是没个三年五载,难见成效。”
太子赵钰听了,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
白逸襄继续道:“中策,‘堵疏并举,稳扎稳打’。一面加固现有河堤,一面分段疏通淤塞之处。此策虽不能根治,却也能保十年之内,黄河无虞。只是,工程依旧浩大,且需与沿岸官府、世家多方协调,颇为繁琐。”
赵钰的脸上,已经露出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
“至于下策嘛……”白逸襄略显迟疑。
“下策为何?”
“下策便是‘先保官田,强征民夫’。殿下只需集中所有人力物力,先将决堤之处堵上,保住沿岸官府田庄不受侵扰。至于那些寻常百姓的民田,不过是些许损失罢了,待来年再行安抚便是。此策,见效最快,不出三月,便可功成。殿下亦可早日回京复命。”
“好!”
太子赵钰听到这里,猛地撩开衣摆,站了起来,赞道:“知渊此策,深得我心!就这么办!”
他要的,本就不是什么“千古功绩”,而是能尽快在父皇面前挣回脸面的“政绩”。这下策,来得又快又稳,简直是为他量身而定。
赵钰看着白逸襄,脸上满是赞许:“知渊啊,你果然是我的肱股之臣!待我此次功成回京,定向父皇为你请功!”
“为殿下分忧,乃臣之本分。”白逸襄深深一揖,隐去了眼底的讥讽。
*
从东宫出来,已是深夜。
白逸襄坐在回府的马车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回到白府,他没有直接回卧房歇息,而是先去了书房。
他提笔将方才献给太子的“上中下”三策,原原本本地默写了一遍。
写完后,他将这份手书,连同他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黄河下游真实灾情的密报,以及那份详细阐述“募工兴利,计劳救灾”之法的《治水上策》,分别装入了三个不同的信封。
他唤来白福,吩咐道:“福伯,将这封信,亲手交给韩王府上的管事。切记,要快,要隐秘。”
这是他早就与赵楷约定好的联络方式,通过心腹管家,单线传递。
白福接过信,郑重地揣入怀中,转身离开。
白逸襄又拿起另外两个信封,沉吟片刻,唤来了自己的贴身侍女之一,也是温晴岚的侍女的亲姐姐卉迟,吩咐道:
“这封信,你设法交给温府的晴岚小姐。告诉她,老办法。至于这封,”他指着那份《治水上策》,“让温府的管家,想办法,尽快呈到侍中谢安石的案头。”
这种通过姻亲故旧的管家来传递一些不便明言的消息,是世家之间心照不宣的手段。既体面,又安全。
卉迟领命而去。
做完这一切,白逸襄想了想,拿起笔还想写点什么,却听到了吧唧吧唧的声音。
他抬起头,循声望去,正看到石头坐在门槛上啃着糖烧饼,白逸襄不由得皱了下眉头。
他明明记得,石头晚饭已吃了一大盆白米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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