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已过,东宫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太子赵钰一身明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竹影,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禀告道:“殿下,张茂回来了。”
“宣。”赵钰淡淡地应了一声,转过身来。
下一刻,当张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即便是素来以温润示人的赵钰,也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
张茂脸色苍白,发冠歪斜,胡袍撕开了好几道大口子,腋下和下摆更是破烂不堪,沾满了草屑与尘土。他一手扶着后腰,每走一步都龇牙咧嘴,仿佛随时会散架一般。
“茂卿,你这是……遭遇歹人了?”
太子示意内侍搬来绣墩放在张茂身前。
“殿下……微臣无能……让殿下忧心了。”张茂喘着粗气,疼得额头直冒冷汗,绣墩上艰难坐下,只觉得半边身子都不是自己的。
赵钰挥手让内侍退下,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探听到什么了?”
张茂连忙将今夜“惊心动魄”的经历,拣着重点,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当然,他省去了自己爬墙时那副挂在墙头的窘态,只强调了白府守卫森严,自己是“历尽艰辛,险些失手”才得以潜入。
“对清音阁之事毫无印象?”赵钰的眉毛挑了起来,“他对着自己的心腹侍女,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张茂用力点头,“当时房中并无外人,臣以为,一人独处之时,对着自己的贴身侍女,总不至于还在演戏。他那副暴躁癫狂的模样,不似作伪。”
为了增加说服力,张茂又将自己撤离时差点摔断腰,以及在巷口偶遇白岳枫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他亲口对臣说,白逸襄自清音阁回来后就疯疯癫癫,声称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白家二郎虽是个纨绔,但他与白逸襄素来不睦,臣观他言谈之间对白逸襄的行为颇有不满,应当是真的。”
汇报完毕,张茂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太子的神色,试探着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殿下,依臣愚见,这白逸襄身体孱弱,如今又病重发癫,神志不清。再有才华也难堪大用,怕是……已经成了一颗废子。”
赵钰听完,并未立刻言语。他背手而立,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良久,他才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缓缓摇头道:“茂卿,你看得还是浅了些。”
张茂一愣:“殿下?”
“你以为我是看重白逸襄的才干吗?不,我看重的是他身后的颍川白氏。”他微微昂起头,缓缓踱步,“三代帝师的门楣,儒林领袖的清望,这块金字招牌,是他白逸襄一人能左右的吗?”
张茂恍然大悟,额头瞬间渗出冷汗:“殿下说的是……臣,臣短视了!”
赵钰踱到窗前,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一个意气风发,头脑清醒的白逸襄,本宫用起来,需时时提防。如今他大病缠身,私下又乖张跋扈,说明他并非完人,非完人就必有弱点,这样反而更好掌控。他疯也好,病也罢,不足虑也,只要颍川白氏仍是站在东宫身后,那便是谁也无法撼动本宫的太子之位。”
“殿下英明,臣……望尘莫及!”张茂连连拱手称赞。
“不过,此人仍需防备。”赵钰的语气又恢复了平和,“是真病还是假病,有待观察,不能松懈。老二老三那边,你也需时刻派人盯着,莫要让他们与白府有更深的交集。”
“诺!”张茂道。
“从明日起,时常派人去白府送些药材补品,显得本宫宽厚仁德,既是安抚白家,也是做给天下人看。本宫需要他这柄利器,但也必须握紧刀柄。”
“诺!殿下英明!”张茂高声应诺。
赵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不再看张茂,张茂躬身退出了书房。
*
接下来的几日,白逸襄除了在书房“谋划霸业”,便是在努力的修养身体。每日里汤药不断,饮食清淡,让他那亏空得厉害的身子,渐渐恢复了些元气。
白逸襄“安分守己”的养病,可京城里关于他的流言,却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好在,如他所料,坊间传闻,大多集中在他这位“白洗马”如何“因妒生恨”、“冲冠一怒为玉郎”上,虽说有辱儒林世家的礼训,却因此时“三玄”之风盛行,贵族们奢靡玩乐,其中不乏好男-色的名流。白逸襄的行径,也算得上是一件风月韵事,无伤大雅。
至于秦王赵玄,则被塑造成了一个无辜受牵连的风雅皇子,非但没有损及其清誉,反而因其“不与疯癫东宫洗马计较”的气度,博得了不少文人士子的好感。
白逸襄对此乐见其成。
倒是管家白福,气得每日在府里跳脚,嘴里不住地念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群刁民!竟敢如此污蔑我家郎君的清誉!等老爷回来,定要将他们全都抓进大牢!
一日正午,白逸襄披着一件墨灰大氅,摇着素面斑竹扇,在石头的陪同下,来到后花园散步。
走累了,他便在一处石椅落座。秋日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院子里的桂花已经开了,金黄细碎的花瓣藏在绿叶之间,散发着甜丝丝的香气。
他正闭着眼享受这难得的安宁,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闯了进来。
“堂兄真是雅兴,出了这等大事,竟还有心情在此喝茶赏花。”
白逸襄不为所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白岳枫见他不理人,心中有些不忿,继续道:“堂兄,这几日京城的传闻,你都听说了吧?什么‘知音’,什么‘断袖’,啧啧,说得可真是……精彩纷呈啊!你难道真是‘那个’……‘兔爷’?”
石头听了,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捏着拳头就要上前。
白逸襄却抬扇拦住了他。
他缓缓睁开眼,凤眼里依旧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他看着白岳枫,平静地道:“叔父的祭日快到了。”
白岳枫愣了一下,接着皱眉道:“那又怎么样。”
“这事由你来操办吧,需要多少钱,你自去账房领。”
白岳枫本不太情愿的样子,但听到最后一句,神态有所缓和。
白逸襄心中无奈的想,这个堂弟幼年时虽没什么天赋,但也是规矩本分,行为得体的孩子。可后来,叔父因贪腐案牵连全家发配到边疆,叔父和叔母在苦寒之地日子过得惨淡,早早离世,仆人带着白岳枫回到白府,他因为在边城染上了一些陋习,又因为那时,自己与父亲忙于政事没顾得上管教于他,这才使得他越长越歪,以至于后来做了那么多无心无德之事。
说到底,他和父亲身为长辈,多少有点责任。
尽管白岳枫是他棋盘上的一子,若是对方能看破玄机,走上正道,其实也是他所乐见的。
白逸襄欲再嘱咐他两句,却见白福匆匆走了进来。
“郎君,温秘书监携女公子前来探望,已在前厅等候了。”
温家?
白逸襄眉头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
白岳枫忙问:“温晴岚也来了?”
白福称是。
白岳枫道:“那快过去看看!”
白逸襄却嘱咐道:“今日温世伯携家眷来访,父亲不在,我身为长兄,理应出面接待。你我兄弟二人,莫要在客人面前失了礼数。”
“知道了,知道了!”白岳枫不待白逸襄念完,早已快步走远。
……
白府的前厅里已坐了两人。
为首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清瘦老者,一身素色儒衫,坐得笔直,正是“秘书监”温明。
他身旁,坐着一位与白岳枫年纪相仿的少女。那少女着一身杏色襦裙,梳着双环髻,眉眼清秀,气质端庄,只是此刻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便是温明的独女,温晴岚。
白逸襄一踏入前厅,刚好与抬眸的温晴岚对视。
白逸襄身体不由的打了个冷颤,忙别开了视线。
温明对白逸襄拱了拱手:“贤侄,听闻你大病初愈,老夫特来探望,冒昧打扰了。”
他的语气虽然客气,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显然,京城里的流言,他也听说了。
白逸襄连忙上前,深深作揖:“温世伯言重了,您能前来,是逸襄的荣幸。只是家父远行,未能亲迎,还望伯父海涵。”
他的礼数周全,姿态谦和,丝毫看不出半分传言中的“疯癫”之态。
温明的脸色,这才缓和了几分。
双方落座,寒暄了几句,下人奉上茶来。
一旁的白岳枫,似是逮着了兴风作浪的机会,就见他端起茶碗,状似无意地笑道:“堂兄真是吉人天相,前几日还病得人事不省,今日便能与温太史谈笑风生了。说起来,晴岚妹妹,与我堂兄可是青梅竹马,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不知……”
他话未说完,温明的脸色,却已经沉了下来。
白逸襄脸颊抽动。
如今他白逸襄深陷“男-色”流言,名声狼藉,竟还提什么“青梅竹马”,分明是在有意羞辱自己。
白逸襄干笑两声,转而瞪了白岳枫一眼,“岳枫,休得胡言。”
白岳枫感受到温明的怒视,身形稍微矮下去半分,但见温晴岚突然很感兴趣似的抬起头来看向他,他便来了劲头,继续道:“呵,你这般作风之人,也有资格训斥我?”
白逸襄道:“我是何作风?”
“你别装糊涂,京城里都传遍了!”白岳枫理直气壮,势要当众揭短。
这番落井下石,让温明都有些尴尬,不由得清了清嗓子。
“传遍了?”白逸襄淡定自若的拿起茶壶,给温明倒茶,像是聊家常一般,问道:“温世伯,您是秘书监,掌国之史书。逸襄斗胆请教,这史书之上,可有因‘流言’而定人罪责的先例?”
温明愣了一下,随即抚须摇头道:“自是没有。史者,当重实据,去伪存真,岂能以市井流言为准。”
“逸襄受教了。”白逸襄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白岳枫,眼神依旧平静,“堂弟,你听见了?”
白岳枫眉头微皱,自觉面子无光,正要反唇相讥,却听白逸襄话锋一落,悠悠地叹了口气。
“不过,此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是我德行有亏,才让太子殿下,为我蒙受了这不白之冤啊。”
这事,怎么又跟太子殿下扯上关系了?
白岳枫忙道:“堂兄,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逸襄没有理他,只是对着温明,露出一副愧疚难当的神情,苦笑道:“温伯父有所不知。那日,臣因忧心太子殿下安危,高烧之下,神志不清,误闯了清音阁,冲撞了二殿下。此事本是臣一人的过错,却不想,竟被那起子小人,编排成了……编排成了太子殿下指使臣,去构陷二殿下……”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一拳捶在自己胸口,痛心疾首地道:“我白逸襄一人声名受损事小,连累太子殿下,被天下人误解为毫无容人之量、手段卑劣之徒,我……我真是百死莫赎啊!”
白岳枫没想到,白逸襄竟能将此事,上升到“太子清誉”的高度!
他要是再揪着“清音阁”之事不放,那不就是与那些“污蔑太子”的小人同流合污了?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他可戴不起!
白岳枫只觉得嘴里发苦,如坐针毡。
前厅之内,一时寂静无声。
温明捻着胡须,看着眼前这个面色惨白、神情激愤的青年,眼神变幻不定。
白逸襄这番话,听着是情真意切,可与太子有关的内朝之事,就这样随便讲出,并不像白逸襄的作风。
不过,他确实在内朝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温明缓缓放下茶盏,意味深长地看了白逸襄一眼,道:“贤侄忠君之心,可昭日月。只是,朝堂之事,诡谲难测,还需……多加保重身体才是。”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这位老史官,应是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不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白逸襄,是因为“忠心太子”,才惹上了这场风波。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
谁又在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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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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