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想跟印子瑜易物的人恒河沙数,颂闻馆应付不过来。想排上队得走后门。岑乐刚好有门路。
等待总是枯燥的,人在闲时往往想找点事情排解乏味。不过兴致一旦来了很难说停就停。江上吆喝声起时,岑先生暗道一声不好。又过了片刻,他才起身穿衣。榻上的人摆摆手指,他心领神会,略显狗腿地点头哈腰。
一出船舱,岑乐立刻挺直了脊背。恰有艘船在前方停下,船头有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见他船桅挂了块绿布——表明奔颂闻馆而来。
男子高声道:“岑先生可还记得我?”
天色尚未透亮,但十丈以内已足够岑乐辨认对方的声音和身形。
“周兄,”岑乐笑道,“在下忘了谁也不能忘了自己的大主顾啊!”
“真没想到今日在此相遇……先生自苏州远道而来,为买东西还是卖东西?“
看他船上悬挂黑旗,岑乐这才明白对方是印子瑜的人。遇上熟人事情好办多了。
回到船舱,秦思狂已经坐了起来,手上拿着半块绿豆糕,嘴里慢慢咀嚼。
岑乐讶异他醒得快,刚想问两句,船夫喊他出去看看。
这回来的是艘浅船,杆头同样飘着绿旗,目的也在印子瑜的宝贝。船头有人吆喝了半天,岑乐一个字都没听懂,不禁摇头苦笑。
船夫告诉岑乐,那人说的本地话,想先跟他做笔买卖。 “先”字道出了来意。他让船夫问对方来路,得到的答复是上船详谈。
船主提醒他有诈,岑乐笑说无妨,请船家照看船舱内的人,飞身上了浅船。
等的就是“他”。
岑乐一走,原本默默吃点心的人搓搓手指间的碎渣。
眼前出现一方白帕,有人好心拿给他擦嘴。
“你猜他发现我了没?”
秦思狂勾起嘴角,幽幽道:“难说。”
“我怕给你惹麻烦,不知怎么向他交代你我关系。”
“颂闻馆开馆,你出现在此不奇怪。”
“岑先生会相信吗?”
秦思狂叹了口气:“八成不信。”
船舱布置华丽非凡,满眼珠光宝气,宾客觥筹交错,就连案上的烛台都是白釉莲瓣座,岑乐一看便知非凡品。地上更是撒满了花,风雅过了头。他揉揉鼻子,偌大的船舱几乎找不到地方下脚。
不管文人雅士或是奇人异士,岑乐见得多了,然而一芊手执壶的粉衫罗裙侍女上来就挽他的胳膊,着实吓了他一跳。活了二十多年的老实人没怎么混迹过风月场,见到颜芷晴都傻愣半天。眼前女子宛如沙洲破壁而出的紧那罗,腰肢柔细,走起路衣裙飘曳,绰约多姿。他连忙低下头,不得不专注数脚步。侍女没给岑乐推拒的机会,将他领到众人面前。
一、二、三、四……总共七步,好宽敞的船舱。
岑乐终于抬起头。一头上戴花的男子似是宴席的主人,最先与他陪笑见礼,自称荀磊,荆州人士。
在场六人,除了一主一婢,另有四位客人。上座有位俊朗男子,身形高大,起身时脑袋都快撞到舱顶。他拉着一个大腹便便、笑面长须的中年人拱手相迎。角落里一个病恹恹的青年,身旁有侍童酌酒。他眼眸低垂,神色萎靡,微微点头致意。
寒暄几句后,主人请岑先生落座,奉上酒水菜肴。一船人来历不明,他不敢随意动筷。为免气氛焦灼,主人拍手呼唤,粉衫侍女一个转身,已经脱去外衫。她身披大巾,项饰璎珞,臂饰宝钏,斜抱琵琶端坐。起手瞬间媚眼**,那一瞥杂合塞北的寒风与江南的春雨,藏了无尽风花雪月,一眼足以令人忘却来路,不知归处。
曲闭,岑乐的心魂仿佛在世间飘然游走一遭落回原处,神情松弛不少。瞧出他的变化后,众人劝了几杯酒,魁梧汉子开门见山问他近日是否得了支宋笔。
闻言,岑乐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笑了。美酒佳人——一场宴席专门为自己而设,叫人受宠若惊。
他有笔不假,但那是为颂闻馆准备的。
中年人捋须大笑,言明不会白拿。
岑乐赶忙推托,毛笔而已,算不上价值连城。他甚至不懂诸君如何得此事。
荀磊垂眸轻笑,若没有价值,怎配让印子瑜上眼。
岑乐同样好奇,诸位为何放着印子瑜一整年的收藏不去争取,独独盯上一支笔。
中年人解释说有位世侄女托自己寻觅一支宋笔,必须得是湖颖。
“钱粟和钱渭祖籍余姚,钱粟少时随嘉兴姚公习行书。钱粟聪明伶俐,姚公甚为喜爱,带他去找冯老,要做支笔给他。正巧覃冠与他表弟游历到此。冯老新得一支笔,本想自己收藏,两边瞧见都想要。”
“遂争执不下?”
“那倒没有。钱粟温和随性,表示让了。结果覃冠表弟顿时不乐意。”
“真是头倔驴。”
“习武之人气盛,与他争不行,不争更不行。钱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抗衡不得。”
“只能让冯老把笔收回,谁都拿不走。”
“事情的确是这么解决的。”
“陈年旧事,你竟一清二楚,娓娓道来如此流畅。”
“岑先生讲与我听得。他能寻到笔,自然了解其来历。”
“他对你的事情上心,你却在不在意他的死活。”
“何出此言?”
“ ‘当铺’放出消息你们带冯老的笔来颂闻馆,分明要钓汪旭。先前的教训不够重吗,你二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还有第二个丫头的命能舍?此去若遇埋伏,就是将他的生死置之度外。”
“奇了怪了,你跟他应该不熟,哪来得闲情逸致替人操心?”
“唉,你总是不讲理。”
“好,我们就来讲讲理。对汪旭来说,吾等小辈,杀便杀了。可今日江上群贤毕至,任他再肆意妄为,人在汉阳,谢悬的眼皮子底下,我赌他不敢轻举妄动。“
对面人沉默半响,忽然道:“究竟是怎样的好笔,可否让我瞧一眼?”
世侄女明日就要启程回乡,一时之间哪里去寻宋代湖颖。既然面前有一支,自是不能错过,中年男子希望岑先生割爱。作为补偿,屋里琳琅满目的财宝,中意哪件都可以带走。
岑乐莞尔,对方口中的世侄女想必是覃夕,真正要湖颖的人肯定不是她。
他忍不住问道,假如一件都看不上,自己能否直接走人。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笑了,包括角落里的青年。
颂闻馆的宝贝再多都不见得有“当铺”朝奉见过的多,也不一定更值钱。金银珠宝也好,古董字画也罢,多半无法引起他的兴趣。船上几人显然明白这点,对岑乐的回答不太意外。
中年男子面善,圆头圆脑,头大,肚子比头更大,此刻正拍着肚皮叹气。身旁的年轻人直呼可惜,望向宴席主人,似是等他再劝几句。荀磊意会,脸上笑容未消,向侍女使了个眼色。
侍女跪于案前,单手举杯将酒递向贵客,另一只手搁在男人的大腿上。
岑乐失笑——总不至于色诱他吧?
“岑先生的东西恐怕不便给外人看。”
“你拿我当外人?真伤人心呐!”
秦思狂没忍住笑出了声,取过岑乐的木箱打开——“当铺”送来的第三件宝贝正是一支毛笔。
“就是此物,你仔细瞧瞧。”
乍看平平无奇,实则不一般。湖笔多用羊毫,箱子里的却是紫毫,而且是缠纸有心笔。
“好物件,有年头了。”
“你想要?”
对方老实道:“想。”
秦思狂笑道:“但凡是我的东西就送你了。”
“无妨。宋笔存世不算多,不过短时间里要找一两支并不很难。湖州有,汉阳也有。”
秦思狂愣了愣:“你怎么看出来……”他长叹一声,“天底下比你聪明的人真不多。”
“所以你相信除了汪旭,没有人能留得下他。”
“相识以来,很少见他动真格。我也想知道埋伏下多少人能擒住他。”
“那我说几人名字,你听听够不够本事。”
“洗耳恭听。”
“鞠飞,蛟云寨总教头,力大无穷,年轻沉稳,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就凭他?”
“欸,稍安勿躁。法寅,蛟云寨五将之首。他脾气好,和气得很,谢悬两个儿子的武功都是他教的。”
“笑佛法寅,二叔提起过他,确实是个人物。”
“琵琶天女,来自河西的乐伎,传说没有男人拒绝得了她。”
“有幸见过一面,传言非虚啊。”
“世间风月女子千千万,大概没你不认识的。”
“过奖过奖,惭愧。”
“荀磊,他不会武功,却是荆州最有门路的牙人。”
“江淮最出名的好色鬼,久闻其名。”
“此刻你还觉得岑先生能回得来吗?“
“你好像忘了说一个人。”
“哦?”对方乐了,明知顾问,“忘了谁?”
“组局的人呀。”
侍女伏在男人膝上,青丝如瀑,引得人轻抚她的秀发,甚至缠绕指尖把玩。
区区一支笔,说不上多重要。若能换一个朋友,值得。
众人听他爽快答应,反倒诧异万分,仿佛收了衣服却没下雨,准备好酒菜客人没到,布置完陷阱猎物早已没了踪迹。
岑乐拍拍侍女的头,撤回手给自己倒了杯酒。
姜太公钓鱼,等自愿上钩的鱼,而鱼并不是汪旭。他手里的宋笔当然不是冯老的收藏。扪心自问,“当铺”没有两天把东西从湖州运到汉阳的本事。既然消息本就是假的,那不可能引来汪旭,只会是做局的人。
原以为会是温询询,结果有意外收获。
船行一路,他与秦思狂想明白件事——韩九爷派秦思狂到汉阳是为了寻回丢失的玉佩。此事与蛟云寨的当家谢悬无关。因为他去过江南。秦思狂很笃定玉佩要是在他手上,郭北辰会直接拿回来。能在汉阳抢韩九爷的东西的人只有两个,一是谢明意,二是谢轻丛。谢明意年纪还小,凡事听他老师的话。所以玉佩要么在宁雁之手里,要么在谢轻丛那儿。
岑乐盯着角落里面色苍白的青年,举杯遥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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