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深秋,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独特的、混杂着历史尘埃与现代喧嚣的气息。梧桐大道落叶铺金,阳光穿过尚未落尽的枝叶,在古老的城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凡行走其间,步履轻快,胸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看不见的火焰,驱散了江南水乡惯有的那份缠绵湿冷,也让他整个人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活力。
他确实感觉不同了。自从踏入这座城市,承接下重要,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便充盈着他。仿佛体内蛰伏的某种力量被彻底唤醒,精力充沛得近乎奢侈。他将日程表排得密不透风,精确到以分钟计:上午穿梭于项目现场,与工程师细致沟通;下午在酒店的临时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梳理海量数据,撰写详尽的进度报告;傍晚则要参加各种商务宴请或内部协调会。每一个环节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高效得令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疲惫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覆盖,那是能力被充分调用、价值被清晰印证所带来的深层次愉悦。
只有每天傍晚,当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属于秦淮河的桨声灯影开始摇曳时,他才会从那高速运转的齿轮中短暂脱身。他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通常是酒店房间的飘窗,或者附近公园僻静的长椅,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这是他与涟漪之间不成文的约定,是繁忙日程中唯一留白的温柔时刻。
“喂?”电话接通,涟漪的声音带着一丝工作后的倦意传来,像一缕轻柔的风,瞬间抚平了叶凡白日里绷紧的神经。这声音,是他忙碌一整天后,最渴望的慰藉。
“涟漪!”叶凡的声音里带着未褪的兴奋,迫不及待地分享着今天的见闻,“我刚吃完晚饭回来,你猜我吃了什么?南京咸水鸭!正宗的那种!天哪,太好吃了,皮脆肉嫩,咸香入骨,油脂都化在嘴里了……”他沉浸在味蕾的享受中,思绪却飘得更远,“你知道吗?这味道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二十年前了。那时候屈奋进他妈,就是屈阿姨,给我们家送过一次她自己做的咸水鸭。我才多大啊?就知道埋头猛吃,香得舌头都要吞下去,哪懂怎么做的门道。现在尝到正宗的,这滋味……绝了!等我这边忙完,回家非得自己琢磨着做一回试试,让你也尝尝!”
他饶有兴致地描述着鸭肉的纹理、卤汁的香气,仿佛要通过电波将那份美味传递过去。他期待着涟漪会像往常一样,笑着揶揄他“馋猫”,或者好奇地问问板鸭的做法细节。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阵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那咳嗽声突兀、猛烈,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带着明显的痰音和虚弱感,瞬间击碎了叶凡分享美食的兴致。他脸上的笑容僵住,心猛地一沉。
“涟漪?”他立刻追问,声音里的轻快被担忧取代,“你怎么了?听你这咳嗽……”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
电话那头,咳嗽声勉强止住,传来涟漪明显虚弱了许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咳……咳……没什么大事,就是……幼儿园里太冷了。这两天降温,暖气还没给足劲儿。”
叶凡的眉头立刻拧紧了:“冷?我不是特意给你买了那个发热围挡吗?石墨烯的,你说办公室坐久了腰背凉,那个正好护住腰背和前胸。你用了没?”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出差前特意挑选的,就为了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降温。
“……用了,”涟漪的声音有些迟疑,甚至带着点委屈,“是挺暖和的,但是……咳……前不久不小心,让我给用坏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像是耗尽了力气,紧接着又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
叶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这绝不是普通的着凉咳嗽!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用坏了?”他追问,但重点已不在围挡上,“涟漪,你听你这声音……不对劲!你是不是发烧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基于某种直觉,也基于不久前的记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回答:“……嗯,量了,39℃多。”
“39度多?!”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急迫,“我的天!这么高的烧,你怎么还在家挺着?!这怎么能行?!听我的,马上去医院!立刻,现在就去!”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这份急切并非空穴来风。就在不久前,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形。涟漪也是在一次长途开车回京途中突然发高烧,硬撑着方向盘。叶凡在电话里急得跳脚,强令她立刻在最近的出口下高速,找到当时正好在路程中间、两人都熟悉的杨镇卫生院输液。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在电话里近乎咆哮的声音:“停车!立刻!马上去医院!你想烧晕在高速上吗?!”那次,涟漪最终听了劝,在杨镇输了一下午液,体温才降下来,人也恢复了些精神,得以安全返回北京。那次经历,让叶凡对这种高烧伴随剧烈咳嗽的危险性刻骨铭心——不及时处理,随时可能引发更严重的肺部感染,甚至转为肺炎。
叶凡急切地搬出那次“成功经验”,试图说服涟漪:“你还记得上次在杨镇吗?也是烧这么高,咳成这样,输完液不就好多了?有病不能硬扛,尤其发烧咳嗽,最容易拖出大问题!赶紧去医院挂个急诊,让大夫看看,该输液输液,该吃药吃药!”
然而,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涟漪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应承下来。她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知道了,你别担心,我……我会看着办的。”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听筒震碎。
“涟漪?涟漪你听我说……”叶凡还想再叮嘱几句,电话那头却只剩下忙音。她挂断了。
叶凡举着手机,听着嘟嘟的忙音,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南京璀璨却陌生的夜景。刚才还让他兴致盎然的板鸭滋味,此刻在口腔里只剩下冰冷的油腻感。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担忧瞬间淹没了他。他知道涟漪的性子,有时候倔得像头小牛,尤其是在她认为“小事一桩”的时候。这份倔强,此刻成了他心头最大的焦虑。
接下来的四天,对叶凡而言,是身体与精神的双重煎熬。
南京的工作强度,远超他在内海时的十倍。项目进入了关键攻坚期,各种突发状况层出不穷。他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小时,他都需要向内海的公司总部回传四五个现场实况的消息、照片、数据报表。手机几乎长在了手上,各种工作群的提示音此起彼伏,轰炸着他的神经。客户的要求严苛多变,本地合作方的配合度时高时低,都需要他居中斡旋,耗尽心力。睡眠被压缩到极致,三餐也常常草草对付。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然而,比身体的疲惫更甚的,是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和日益加剧的焦虑。每晚那通雷打不动的电话,成了他一天中最揪心的时刻。
第一天傍晚:
“去医院了吗?”叶凡开门见山,声音带着疲惫和急切。
“……还没,”涟漪的声音比昨天更加嘶哑,咳嗽的频率更高,“感觉……还好,多喝点热水,捂捂汗……咳!咳!咳!”
“还好?!39度多叫还好?你听你这咳嗽!不行,必须去!”叶凡几乎是命令。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明天看情况……”涟漪敷衍着,匆匆挂断。
第二天傍晚:
“今天去了吗?”叶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没,”涟漪的声音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幼儿园……咳……今天事儿多,走不开……咳!咳——!”
“走不开?!命重要还是工作重要?!你请假啊!”叶凡又急又气,声音不由得拔高。
“请假……咳……哪有那么容易……再说……感觉……咳!好像……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彻底淹没了她后面的话语,电话再次在令人心焦的忙音中结束。叶凡握着发烫的手机,站在南京喧嚣的街头,却感觉浑身冰冷。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头,涟漪蜷缩在某个角落,咳得撕心裂肺、满脸通红的模样。
第三天傍晚:
叶凡几乎是用吼的:“你到底去没去医院?!”
“……没,”涟漪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麻木和浓得化不开的病气,“吃了点……咳……退烧药……好像……咳!咳!咳!……没用……”
“吃了药没用就更得去医院了!你这肯定有炎症了!再拖下去会出事的!”叶凡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他觉得自己在对着一个无底洞呼喊,得不到任何有效的回应。“明天!明天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去!听到没有!”
电话那头只有持续不断的咳嗽声作为回答,然后戛然而止。叶凡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南京繁华的夜景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冰冷的焦虑在蔓延。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仿佛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自信,在涟漪的固执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特殊力量”,是否只适用于冰冷的工作,而在最亲近的人最需要的时候,却如此无能?
第四天傍晚,叶凡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沙哑和濒临崩溃的疲惫:“告诉我实话,今天……去了吗?”
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喘息和偶尔漏出的、令人心碎的轻咳。最终,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传来:“……没。”
叶凡闭上了眼睛,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着无边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连日紧绷的神经。他不再咆哮,声音反而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涟漪,你……你到底在想什么?”他无力再去重复那些劝告,巨大的失望和担忧像铅块一样塞满了他的胸腔。
“我……咳咳……真的……没事……”涟漪还在挣扎着辩解,但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叶凡心碎和愤怒。
“没事?”叶凡重复了一遍,声音冰冷,“好,我明天回来。等我。” 他不再多说,直接挂断了电话。结束通话的瞬间,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的窒息。他望着酒店餐桌上那份精美的南京盐水鸭,曾经入口即化、咸鲜诱人的美味,此刻尝在嘴里,却如同嚼蜡,寡淡无味,甚至带着一丝苦涩。这四天,他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工作的重压和涟漪病情的恶化,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每一个好消息(工作上的推进)带来的短暂喜悦,都会被对涟漪更深的忧虑瞬间冲散。自信的光环早已黯淡,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一颗悬在深渊边缘的心。
第五天,当高铁终于缓缓驶入内海南站的站台,叶凡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稍稍有了一丝松懈的迹象。四个小时的旅程,他几乎全程闭目,却并未睡着,脑海里反复交织着项目收尾的细节和涟漪虚弱咳嗽的模样。
车门开启,混杂着机油、尘埃和旅人气息的空气涌入车厢。叶凡随着人流走下站台。内海南站,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崭新的穹顶,现代化的设施,行色匆匆的陌生面孔,一切都与内海他熟悉的区域不同。然而,站台上方巨大的“内海”二字,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他漂泊数日的心房。
回家了。尽管只是从南京回到内海,尽管这个车站他第一次踏足,但“内海”这两个字,就意味着归属,意味着他疲惫身躯可以短暂停靠的港湾,更意味着——涟漪就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
几乎是双脚刚踏上站台坚实的地面,叶凡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了手机,手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拨通了涟漪的号码。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她的声音,想确认她的状况,想把积攒了四天的担忧和回程的喜悦一股脑儿倾倒给她。他想象着电话接通时,她或许会带着点病中的撒娇抱怨他回来太晚,或者虚弱地问他旅途累不累……他甚至计划好了,不管她说什么,他都要立刻带她去医院,一刻也不能再耽搁。
“喂?”电话接通了。然而,传入叶凡耳中的声音,却让他在初秋微凉的站台上,如坠冰窟。
那声音极其微弱,气若游丝,仿佛说话本身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干涸的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沙哑得厉害,并且被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沉闷而深重的咳嗽声不断打断。这声音比他在南京听到的任何一次都要糟糕!叶凡的心猛地一沉,那点刚升起的归家喜悦被巨大的恐慌瞬间碾碎。
“涟漪!”叶凡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尖锐,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我回内海了!刚下火车!”他先报了平安,随即立刻切入主题,焦虑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喉咙,“你听你这声音!天哪,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是不是还没去看病?!你疯了吗?!烧了这么多天,咳成这样,再不去真的会转成肺炎的!会出大事的!你知不知道?!”
他连珠炮似的质问着,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深入骨髓的担忧和恐惧。他太害怕了,害怕她真的拖成了大病。
电话那头,涟漪似乎被他的音量震得更加虚弱,又或许是被他话语中的严厉刺伤,沉默了几秒,才用那几乎断气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回答:“……我……我知道……咳!咳!……你别急……我爸爸……咳……知道我病了……他也急了……说……咳……要带我去看病……”
“你爸爸知道了?!”叶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愕,甚至带着一丝……愤怒?这反应完全出乎涟漪的预料。
“咳……是啊……怎么了?”涟漪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病中的脆弱,“就……打电话时……他听到我咳得厉害……就……”
“你怎么能让你爸知道!”叶凡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严厉,带着强烈的斥责意味!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狠狠砸在了涟漪本就脆弱不堪的心上。
涟漪完全懵了。在她看来,自己病得这么重,父亲关心要带她去看病,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叶凡的反应为何如此激烈?甚至带着指责?巨大的委屈和病中的敏感瞬间淹没了她。她无法理解叶凡此刻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叶凡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系列信息:涟漪的父母是晚婚晚育。涟漪虽然只比自己大八个月,但她父母的年龄却比自己的父母要大上好几岁。他还清晰地记得二十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情侣时吵架,涟漪曾无意中抱怨过父母的“老派”和“唠叨”。他迅速在心里推算:按照当时的年龄,涟漪的爸爸今年应该已经七十岁左右了。
七十岁!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敲在叶凡心上。他立刻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叶作铁,今年才六十五岁,但近一两年,叶凡已经明显感觉到父亲精力大不如前,走路慢了,容易疲惫,对很多事情也提不起劲头,常常感叹“老了,经不起事了”。叶作铁偶尔帮叶凡搬点稍重的东西,或者处理一件稍微复杂点的小事,过后都要歇上好一阵子。叶凡看在眼里,心里明白,父亲这个年纪,确实已经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为儿女冲锋陷阵、遮风挡雨了,反而是需要儿女去照顾、去体谅、去尽量不让他们操心的阶段了。
更何况,涟漪的父亲情况更特殊!就在去年夏天,叶凡还从涟漪那里得知,她父亲因为严重的胰腺炎住进了医院。当时叶凡很关注,特意询问过情况。涟漪说,这几乎是“老毛病”了,每年都要因为胰腺问题住院好几次,每次住院都让全家提心吊胆,老人自己也遭罪。
一个年届七十、身患需要反复住院的慢性病(胰腺炎绝非小病)的老人!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涟漪居然还让自己高烧数日不退、剧烈咳嗽的情况被父亲知晓!叶凡脑海中瞬间浮现出老人焦急、担忧、可能还要拖着病体奔波操劳的画面。这简直是在给本就脆弱的老人雪上加霜!
他脱口而出的那句“你怎么能让你爸知道!”,其潜台词无比清晰:“你爸爸都七十岁了,身体又不好,胰腺炎每年都犯,经不起惊吓和折腾了!你都四十岁的人了,不是小孩子了,一场感冒发烧,自己早点去医院输几天液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要拖到这么严重,还惊动你父亲?!这不是让他跟着你一起遭罪,担惊受怕吗?!”
他心急如焚,本意是想立刻引导涟漪:“现在你病得多重(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是最关键的(需要马上处理的),最关键的是赶紧安抚好你爸爸!你应该立刻、马上给你爸回个电话,告诉他你已经去医院看过了(哪怕现在还没去,也得先这么说稳住他),医生说是病毒性感冒,有点气管炎,输液几天就好,让他别担心!把他安抚好,让他安心在家休息,这才是当务之急!然后你马上去医院看病,这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根本!”
然而,他后面这句解释安抚的话,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字——
“现在你病不病的不重要……”
这句在叶凡逻辑里指向“当前首要任务(安抚父亲)”的话,在病中极度敏感脆弱、又刚刚被他严厉斥责的涟漪听来,却完全变了味道!它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最无助、最需要关怀的痛点!
什么?!我病得快死了,在你眼里竟然“不重要”了?!
连日高烧带来的眩晕、剧烈咳嗽导致的缺氧、对叶凡归来的期盼、以及此刻被最亲近之人“漠视”的委屈……所有负面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
“我病了!怎么就病的不重要了?!怎么就不重要了!”涟漪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琴弦骤然断裂!那虚弱中爆发的凄厉质问,穿透听筒,狠狠刺入叶凡的耳膜。她完全误解了叶凡的意图,只觉得一股透骨的冰凉和巨大的背叛感席卷而来。病痛和情感的打击让她瞬间失控。
叶凡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弄得措手不及,心知她误会了,急忙提高音量想要解释清楚:“涟漪!我什么时候说你生病不重要了?!你别断章取义!我只是想说现在说这个(讨论病得多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 他急切地想说出“重要的是你赶紧先安抚好你爸”这个核心意思。
然而,情绪彻底决堤的涟漪哪里还听得进解释?叶凡那句没说完的“重要的是你……”,在她听来更像是要开始指责她、教训她!
“你又想吵架,对吧?!”涟漪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愤怒,尖利地打断他,“我不想吵架!我病成这样了你还想跟我吵?!叶凡!你还有没有良心?!咳!咳!咳——!”剧烈的咳嗽伴随着情绪崩溃的哭腔,让她的声音扭曲变形。
“我没想和你吵啊?!我只是……”叶凡又急又气,试图把话说完,但声音立刻被涟漪更加高亢、更加失控的声浪彻底淹没。
“你闭嘴!你闭嘴!我不想听!你除了吼我骂我你还会什么?!我都快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什么不重要?!我的命在你眼里就不重要!咳!咳!咳——!”涟漪的声音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剩下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和绝望的咳嗽。
“你冷静点!听我把话说完!”叶凡也被逼急了,连日来的焦虑、担忧、工作的重压、此刻沟通的彻底失败,让他也濒临崩溃。他对着话筒大声吼道,试图用音量盖过对方的指责。
“我不听!我不听!你走!你回来干什么?!咳!咳!……你滚!”涟漪的哭喊和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刺耳的噪音风暴。
电话两端,只剩下两个被情绪彻底吞噬的人,用尽全力对着听筒嘶吼、咆哮、哭喊、辩解、指责……然而,所有的声音都扭曲变形,所有的意图都被误解。他们都在声嘶力竭地想要对方听到自己,理解自己,却谁也无法听清对方真正想要表达的核心。愤怒、委屈、担忧、恐惧、不被理解的绝望……所有负面情绪在这场失控的声浪中猛烈碰撞、爆炸!
这情形,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叶凡的记忆。多年前,在那个小小的、弥漫着油烟味的饺子馆后厨小黑屋里,他们也曾这样激烈地争吵过。同样是被误解的愤怒,同样是不肯让步的倔强,同样是将彼此推入痛苦的深渊。历史仿佛在重演,那熟悉的窒息感、毁灭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叶凡的喉咙。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知道,再说下去,只会是更深的伤害,只会将彼此推入更深的泥潭。继续这场毫无意义的、互相折磨的噪音战争,只会彻底摧毁他们之间残存的一切。
情急之下,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自我保护的本能涌上心头。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拇指重重地按在了手机屏幕那个冰冷的、刺目的红色按钮上。
世界,在那一刻,骤然死寂。
听筒里令人疯狂的喧嚣瞬间消失,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带着颤抖的喘息声。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反而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没有丝毫犹豫,手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着。找到涟漪的名字,点开详情,选择“阻止此来电号码”,选择“加入黑名单”。微信、□□……所有可能联系的渠道,一个接一个,被拖入那象征隔绝的黑色深渊。
动作机械而迅速,仿佛在进行一场与自我情感切割的手术。当最后一个图标消失在黑名单里,他缓缓放下手机。
内海南站巨大的穹顶下,人流依然熙攘,广播声、脚步声、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交织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但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再也无法真正进入叶凡的耳中。
心力交瘁。这四个字,精准地描述了他此刻的状态。不仅仅是疲惫,而是精神内核仿佛被刚才那场风暴彻底击碎、掏空。所有的自信,所有的精力充沛,所有在南京时掌控一切的笃定,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片狼藉的虚空。
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像一个游魂般走出车站。抬起头,内海市初秋的夜空,深邃而澄澈,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底色。一颗明亮的启明星,孤零零地悬挂在天际,闪烁着清冷而遥远的光芒。那光芒本该象征着希望与指引,此刻却只让叶凡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无边无际的压抑。那湛蓝的夜空,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幕布,沉沉地压下来,包裹着他,也映照着他心中那道刚刚撕裂开来的、深不见底的伤痕。
星夜依旧,裂痕已生。归途的终点,并非温暖的港湾,而是一片情感的废墟,在启明星清冷的注视下,无声地蔓延。
作者:赵同
斜杠青年,朝三暮四,比上不足,笔下有余,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怕折腾,才是人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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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星夜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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