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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契锁空年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这句话,像一颗冰冷沉重的铅弹,在叶凡的胸腔里反复撞击、反弹,留下沉闷而持久的钝痛。它并非骤然出现,而是在屈奋进那只曾推他入涟漪爱河的手,如今打着刺眼石膏、以伤为刃指向他时,便悄然滋生、蔓延,最终盘踞成心底无法驱散的阴霾。此刻,他坐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椅上,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隔绝在厚厚的玻璃之外,办公室的空调嗡嗡作响,吹出的冷风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燥热与荒芜。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地远离。

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去年五月。那时,张彼得兴致勃勃地张罗着老友聚会,久违的喧闹似乎预示着某种温暖的回归。然而,屈奋进却如人间蒸发般杳无音信。叶凡心头一紧,那个曾用一只手掌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老友,会不会出了意外?担忧像藤蔓般缠绕上来。他立刻翻出通讯录,给屈奋进的大学同学挨个打电话,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虑:“喂,老赵吗?是我叶凡,你最近有奋进的消息吗?……对,聚会没见着他,电话也打不通……有点担心。” 同时,他也没忘了联系李铭和单朋立,这两位昔日也算走得近的朋友。“铭子,朋立,你们要是有什么奋进的消息,或者知道他可能在哪,一定马上告诉我!” 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对老友安危的关切,行动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义气。可谁能想到呢?这份关切,这份奔波,换来的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碰瓷”,以及随之而来的、被所有他认为可以依赖的朋友彻底“抛弃”的冰冷现实。李铭和单朋立在那次寻找后,仿佛也随着屈奋进的“消失”而疏远,电话少了,聚会推了,朋友圈里只剩下点赞的客套。一年多过去,叶凡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被信任的绳索勒得遍体鳞伤,最终孤悬于峭壁之上,脚下是名为“世情凉薄”的万丈深渊。

1999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青春的躁动和汗水的气息。篮球场上的呼喊声震耳欲聋。屈奋进那只骨节分明、充满力量的手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和促狭,猛地、结结实实地推在叶凡的后背上。力道之大,让叶凡毫无防备地踉跄向前,直直撞向了旁边观战的涟漪。少女柔软的发丝拂过他的脸颊,淡淡的皂角香瞬间涌入鼻腔。他慌乱地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清澈如秋水、此刻却写满惊愕和羞涩的眼眸里。那一推,仿佛推开了命运的一扇门,跌跌撞撞的叶凡和面红耳赤的涟漪,就此纠缠在了一起,开启了一段青涩而热烈的恋爱序章。那只手,曾是他们爱情的起点,是青春岁月里一道带着温度的印记。可如今呢?叶凡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是屈奋进那裹着厚厚纱布、宣告“断了”的第五掌骨(或者更严重?他不敢细问),以及对方那毫无温度、公事公办的赔偿方案。推他入爱河的手断了,而那只手曾推向他的人——涟漪,也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只留下几圈破碎的水波后,便沉入深不可测的湖底,踪迹难觅。这才是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剜在叶凡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悲伤并非嚎啕,而是无声的窒息,像沉入冰冷的海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那只断掌,仿佛也斩断了他与过去所有美好时光的脐带。

他清晰地记起去年那个端午节。空气里还残留着艾草的清香和粽叶的甜糯。涟漪,那个消失了十五年、几乎成为他记忆深处一个模糊符号的女人,风尘仆仆地从北京赶到了内海。她的出现本身就像一个梦,带着久别重逢的恍惚感。她站在他面前,不再是记忆中青涩的模样,眉宇间多了风霜,眼神里沉淀着复杂的情绪。她看着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吐出的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叶凡,我当初……其实特别喜欢你。”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度。接着,当那些尘封的往事被小心翼翼地提起,仿佛打开了记忆的潘多拉魔盒。涟漪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不再年轻却依然清丽的脸颊滑落。她哽咽着,话语被抽泣切割得支离破碎:“都……都是因为当时太小了……不懂事……惹得祸……”“我们……我们不该就那么走散的……”“这些年……我心里一直堵着……难受……” 最让叶凡心头剧震的,是她那句带着绝望气息的坦白:“想……想起过去难受得不行的时候……我就……我就跑到立水桥上……对着下面黑黢黢的河水……大喊……喊你的名字……喊到嗓子哑了……” 立水桥,那是涟漪在北京这些年里每天都要经过的地方,桥下流淌着见证她的青春的河水。她的哭诉,她的眼泪,她站在立水桥上的孤独身影,像一把把重锤,狠狠砸在叶凡心上。五月份她带着这句告白回归时带来的巨大喜悦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尚未退潮,此刻她的眼泪和倾诉,更是让他深信不疑——他们的故事,未完待续。他笨拙地伸出手,想拭去她的泪水,想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他们还有机会。他沉浸在一种近乎眩晕的幸福和责任感中,完全无法理解,更不能接受,仅仅时隔不久,她为何又变得如此冷漠疏离,甚至彻底屏蔽了他的世界。那种反差带来的困惑和失落,如同从云端骤然跌落,摔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移位。

这个周末,像一个被塞满了混乱、争吵、失落和无力感的巨大容器,终于在他疲惫不堪的躯体里爆炸了。经历了屈奋进冰冷的索赔要求、涟漪再次消失的沉重打击、还有那些纠缠不休、仿佛预示着他精神正在坠落的“坠崖噩梦”,叶凡的心彻底空了。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虚无。这种强烈的情绪无处宣泄,竟诡异地转化成了身体的痛苦——心理学上称之为“躯体化”。他感到头痛欲裂,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胃部一阵阵痉挛,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四肢百骸沉重无比,连抬一下手指都似乎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失眠更是如影随形,黑夜变得无比漫长,闭上眼睛,不是屈奋进那裹着石膏的手,就是涟漪决绝消失的背影,或是梦境里那令人心悸的失重坠落感。无尽的黑暗和身体的疲惫交织,将他拖入更深的泥沼。

周一,上班第一天。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刺得他眼睛发酸。他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件,却感觉灵魂飘荡在身体之外。就在这时,部门主管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叶凡,教育园区那边有个设备调试的现场支持任务,比较急,你今天跑一趟吧。” 教育园区?在内海市郊。叶凡张了张嘴,想说“我状态不好”,想说“能不能换个人”,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工作,是成年人的铠甲,也是无法挣脱的枷锁。他没有力气,没有精神,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休息,但那是工作,是他赖以生存的基石,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正常”的东西。他只能机械地点头,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好。”

选择交通工具时,他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公共汽车的图标。打车太快,他需要一段缓冲的时间,一个可以暂时放空、或者至少能闭目养神的空间。从市区到教育园区,公交车会晃晃悠悠地走上一个小时。也许,也许他能在这段颠簸的旅程中,找回一点点丢失的睡眠,弥补那些被噩梦和焦虑啃噬掉的夜晚。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向公交站台。站台上人头攒动,空气中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尘土的气息。他挤上车,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塑料座椅硌着他的腰背。车子启动,发出沉闷的轰鸣,车厢随之微微摇晃。

他习惯性地,将沉重的头颅倚靠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玻璃的凉意透过太阳穴,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窗外,城市的街景如同褪色的胶片般向后流动:灰扑扑的写字楼,色彩俗艳的广告牌,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而陌生。他试图闭上眼睛,让黑暗包裹自己。然而,那熟悉的冰凉触感,那车身规律的震动,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二十年前!

几乎一模一样的场景,在脑海深处轰然重现。同样是因为和涟漪激烈的争吵,同样是失去联系后的茫然无措。少年叶凡,带着满心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被抛弃的恐慌,独自一人坐上了从杨镇返回内海市区的大巴车。他记得那天的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像他当时的心情。他也像现在这样,疲惫地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的田野和稀疏的树木飞速掠过,却无法进入他的视线。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死死盯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心里一遍遍回放着争吵的片段,既痛恨涟漪的倔强,又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那时的车窗,也像此刻一样,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失意的侧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宿命般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叶凡。天啊!二十年的时光,兜兜转转,他竟又回到了原点!同样的失落,同样的孤独,同样靠着冰冷的车窗,同样面对着一个消失的爱人。历史像一个冷酷的嘲讽者,将残酷的相似性**裸地摆在他面前。这不仅仅是巧合,这简直是对他整个情感生涯的辛辣讽刺!二十年的挣扎、成长、建立又崩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一场徒劳的笑话。

“不行!”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冲动瞬间冲垮了麻木的堤坝。“我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不能再让二十年前的遗憾重演!我必须要联系到涟漪,必须!我要和她说清楚!告诉她我现在有多糟,告诉她屈奋进的事,告诉她我……我还爱她,我需要她!” 这个想法一旦冒头,就变得无比强烈,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猛地抬起头,动作之大,让旁边打瞌睡的老太太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他顾不上这些,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近乎粗暴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略显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眼。他急切地找到那个置顶的名字——“涟漪”,指尖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用力按下了拨号键。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鼓点声。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边,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宣判。一秒,两秒……短暂的死寂后,听筒里传来了那个他无比熟悉、却又无比痛恨的、冰冷而机械的女声: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 please redial later.”

无法接通……

又是这个声音!这个专门为他设置的、冰冷的屏障之音!叶凡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他的号码,早已被涟漪拉入了黑名单的深渊。这根本不是信号问题,这是她筑起的、拒绝他进入的铜墙铁壁。一股冰冷的绝望感顺着脊椎蔓延上来,但他心中残存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像风中的残烛,还在固执地摇曳。他不信!他不甘心!也许……也许这次是意外?也许她只是暂时没信号?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按下重拨键,每一次都屏息凝神地听着那单调重复的提示音,仿佛要从那毫无感情的音节里听出某种隐藏的转机。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对不起……”

“对不起……”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淬了毒的针,一次次扎进他紧绷的神经。几个电话下来,听筒里除了这无情的宣告,再无其他声响。希望的火苗在一次次重复的冰冷提示中,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呛人的青烟。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手机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腿上。车窗外的景物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映照着他空洞的眼神。

不能打电话……那还有微信!对,微信!文字!也许文字能表达得更清楚,更完整?绝望中又生出一丝微弱的挣扎。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重新捡起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更加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他点开微信,找到涟漪的头像——一张她站在海边、笑靥如花的侧影,那是多么久远的照片了?久远得像个讽刺。他点开对话框,上一次的消息还停留在端午节她离开后他发送的“到家了吗?” 后面跟着一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消息未送达。他早已被她删除或拉黑。但这无法阻挡他此刻汹涌的倾诉欲。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所有的力气,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笨拙地敲击着。他要写一篇“小作文”,一篇字字泣血、句句含泪的独白。他要把他这几天的遭遇,他内心的痛苦、委屈、困惑和那份始终未曾熄灭的爱意,全部倾倒出来。他描述屈奋进的“碰瓷”和索赔,字里行间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倾诉自己得知她再次消失后的崩溃,“躯体化”带来的痛苦折磨;他详细描绘了那个纠缠他的坠崖噩梦,那种失重的恐惧仿佛透过文字传递出来;他追忆端午节她的眼泪和告白,字字句句都是困惑与哀求:“涟漪,我不明白!你明明说想我,你说后悔当初走散,你说心里堵,你还站在立水桥上喊我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转眼间又这样对我?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别这样消失,别这样折磨我!” 文字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带着不加掩饰的脆弱和绝望。他甚至觉得还不够,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狼狈和恳切。他颤抖着举起手机,对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憔悴不堪的脸——眼窝深陷,面色灰败,胡茬凌乱,眼神空洞——按下了拍照键。“咔嚓”一声轻响,在嘈杂的车厢里微不足道。他看着照片里那个陌生的、被生活重锤击垮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哀。他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将这张照片附在了那段长长的文字后面。发送。

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旋转图标,最终变成了“已发送”(虽然他知道对方很可能看不到),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机紧紧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与她产生联结的圣物。他把头重重地抵回冰凉的车窗,闭上眼睛。剩下的车程,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靠车窗的震动感知着世界的存在。内心的喧嚣与车厢外的嘈杂形成诡异的对比,他坠入了无边的等待深渊。破釜沉舟之后,是更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等待的焦灼。

此后的整整一周,时间对于叶凡而言,变成了一种缓慢而残酷的刑罚。白天,他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麻木地处理着工作上的事务。那些报表、文件、会议通知,在他眼前如同毫无意义的符号。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口袋里的手机。每一次手机的轻微震动——无论是短信、APP推送,还是仅仅是无意碰到——都会让他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瞬间提到嗓子眼。他会立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掏出手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和无法抑制的恐惧,点亮屏幕。每一次,当看到不是那个熟悉的头像、不是那个期待的名字时,巨大的失望便会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留下更深的疲惫和麻木。他频繁地解锁手机,打开微信,手指机械地向下滑动,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那个沉寂的对话框,仿佛这样就能奇迹般地刷出她的回应。屏幕的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越来越深的眼袋。他甚至开始研究手机信号,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网络出了问题,或者她去了没有信号的地方?这种无望的等待,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办公室里同事的交谈声、键盘的敲击声、电话铃声,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沉默的手机屏幕,像一个黑洞,吞噬着他所有的希望和力气。

然而,命运似乎觉得给他的折磨还不够。他没有等来涟漪的任何只言片语,那个沉寂了一周多的、代表屈奋进的号码,却在手机屏幕上突兀地跳动起来,伴随着刺耳的铃声,像一个冷酷的催命符。

叶凡盯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心脏沉到了谷底。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才接通了电话:“喂?”

“叶凡。” 屈奋进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冰冷、生硬,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像在宣读一份公文。“合同我改了一下。你仔细看看。最好今天抽空来我家一趟,把合同签了。记得,”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砸落,“把钱取好了,带上身份证复印件。” 那语调里的公事公办和不容置疑,彻底撕碎了叶凡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友情”的幻想。这不再是朋友间的协商,这是一场**裸的交易,对方是债主,他是必须立刻履行债务的债务人。

叶凡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他强忍着不适,试图维持一点体面:“嗯……我今天在外面跑现场,不在公司。明天我回公司把合同打印出来带过去吧。”

“不用!” 屈奋进立刻打断了他,语速快得几乎没有间隙,带着一种刻意的、居高临下的“周到”,“我们家有打印机!你直接过来签就行。” 叶凡甚至能想象出电话那头屈奋进说这话时可能微微扬起的下巴,那种“你看,我为你考虑得多周全,连打印机都给你备好了,你还有什么借口拖延?”的潜台词,像无声的嘲讽,穿透电波,清晰地刺入叶凡的耳膜。这哪里是周到?这是一种步步紧逼的压迫,一种“万事俱备只欠你的钱(和签字)”的傲慢宣告。现在,什么友情,什么过往,什么推背之恩,都烟消云散了。只有钱!钱!和钱!这才是屈奋进眼中唯一重要的东西,是他受伤的手腕所指向的终极目标。

“好吧。” 叶凡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回答,带着一种认命的疲惫。他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屈奋进刚刚发来的Word文档。他点开,手指滑动屏幕。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条款,当看到赔偿金额一栏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两万?怎么是两万?不是说好一万八吗?”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愕和一丝被愚弄的愤怒。他立刻回拨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屈奋进的声音依旧冰冷:“哦,这个啊,”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解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合同金额写两万没事。就是你人来了给我两万现金就行。一万八是一个月的误工费,那两千,是你之前给我微信转账垫付的医药费。总数对得上就行。” 解释得似乎合情合理。

叶凡的眉头却紧紧锁在了一起:“那两千块钱……我不是已经通过微信转给你了吗?就在你刚住院那天。” 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屈奋进在电话里喊疼喊穷,他二话不说就转了两千过去。

“哦,那个啊,” 屈奋进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没事儿。你这次来,给我转两万整。之前微信里那两千块钱,我当场就返还到你微信上。这样不就清了?账目也清楚。” 他说得轻描淡写。

微信给完的钱,重新退回原处?然后再和所谓“误工费”一起,统一以现金形式转到屈奋进的银行卡里?这算什么操作?叶凡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弯。这简直……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除了增加转账的麻烦和暴露屈奋进某种难以言说的、对电子支付的不信任或者对现金的偏执(或许是为了规避某些记录?),叶凡实在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他盯着手机屏幕,仿佛想穿透那冰冷的文字,看清屈奋进此刻打着算盘的真实嘴脸。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这种毫无意义的弯弯绕绕,这种刻意的复杂化,背后隐藏的是什么呢?是对他叶凡的不信任?是某种财务上的小心思?还是仅仅为了彰显他对这次“交易”的绝对控制权?叶凡越想越觉得心寒齿冷,也越觉得疲惫不堪。算了,何必深究?这种人,这种事,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越纠缠越恶心。快刀斩乱麻,破财免灾吧!花钱买清净,把这块毒疮彻底剜掉!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揣测一个“朋友”处心积虑的算计了。早点结束,早点远离。

于是,叶凡在做完了教育园区那边冗长而耗神的设备调试工作后,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再次踏上了前往屈奋进家的路。目的地:那个坐落在盐坨路尽头的、承载着少年回忆、如今却散发着铜臭和冰冷算计的房子。交通工具,他依然选择了那辆长线的公交车。昂贵的出租车费,此刻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奢侈的负担,而且,在封闭的空间里独自面对司机,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流露出崩溃的情绪。公交车,这个移动的、嘈杂的、匿名的铁盒子,反而成了他此刻唯一能喘息的避难所,尽管它同样颠簸、缓慢,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和……疲惫感。

车程漫长而沉闷。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给车厢内部镀上了一层昏黄而倦怠的光。叶凡坐在靠后的位置,身体随着车身的摇晃而微微摆动。他将头抵在布满灰尘和无数陌生人头油印痕的车窗上,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城市风景。内海,这座他生活了整整四十年的城市,庞大而熟悉,像一幅刻在骨头里的地图。此刻,每一处掠过的街景,都仿佛被记忆的探针触碰,发出微弱而复杂的共鸣,牵扯出无数或清晰或模糊的往事碎片。

车子驶过宏伟的志成立交桥。巨大的桥体如同钢铁巨兽的脊背,横跨在繁忙的道路之上。这里是通往内海高速公路的必经之路。叶凡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桥下那片密集的居民区。结婚后的十五年里,每年的春节,他都要驱车从这座桥上呼啸而过,驶向高速公路,前往临省的遵城,去妻子那边的亲戚家拜年。那是他婚姻生活的固定轨迹。然而,此刻让他心脏骤然紧缩的,是桥下某个具体的方位——2007年,涟漪父母经营的那家承载了他们许多青涩回忆的小饺子馆,就在那片区域的一栋旧式红砖楼里。后来城市改造,饺子馆被腾退,涟漪一家也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再无音讯。他怎么也没想到,命运竟如此弄人!就在前一阵子,他偶然从一个老同学那里得知,涟漪和她父母后来竟然就搬到了这立交桥附近,就在他每年节假日出行必经之路的桥下某个小区!这个发现曾让他心潮澎湃,仿佛找到了一个通往过去的隐秘入口。叶凡透过蒙尘的车窗,努力辨认着桥下那片密密麻麻的楼房轮廓,试图找出记忆中那栋旧砖楼的大致位置。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去看看!想去看看那个地方,想去碰碰运气,是否能遇见那位当年在小饺子馆里,曾默默站在他身后,带着温和的笑容说了一句“叶凡,你给涟漪看看电脑,她这机子老出毛病”,然后便转身离去,刻意留给他和涟漪独处空间的叔叔。那位慈祥的长辈,是否还健在?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常来吃饺子、和他女儿偷偷牵手的毛头小子?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几乎让他想立刻按下车铃。然而,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涟漪又一次消失了,消失得比上次更彻底,更决绝。随着她的消失,叶凡便也彻底失去了踏入那个小区的资格,失去了任何可能的、与她的过去产生联结的借口。他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被彻底拒之门外的陌生人。巨大的失落和无力感再次攫住了他,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寄托着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区域,在车窗外飞速地倒退、缩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如同涟漪本人一样,再也无法触及。

公交车继续前行,驶入一条略显狭窄、两旁老式居民楼林立的街道。路牌上写着三个字:盐坨路。这个在旁人看来或许有些古怪甚至生僻的路名,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叶凡记忆深处最久远的匣子。他知道这条路,并且对它有着特殊的记忆,只因为一个原因——十五岁那年,屈奋进的家,就住在这条路的最深处,那个被他们戏称为“路尾”的地方。

叶凡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第一次去屈奋进家的情景,如同褪色的老电影,带着纯真年代的笨拙和温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没有手机,连家里的座机电话都是稀罕物。少年们的约定,充满了原始的信任和一点点的冒险精神。

“叶凡!这周六上午,你来我家玩吧!” 课间,屈奋进勾着他的肩膀,热情洋溢。

“好啊!你家在哪?”

“盐坨路!你知道吧?” 屈奋进比划着,“你九点半,就在盐坨路的路口等我!我去接你!我家在路尾,怕你找不到!” 他拍着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样子。

“行!路口见!” 叶凡爽快地答应,心里充满了对朋友家作客的新奇期待。

周六上午,阳光很好。十五岁的叶凡骑着自行车,早早地来到了盐坨路的路口。他停好车,站在约定的地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九点半到了,屈奋进没出现。九点四十了,路口人来人往,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十点了,十点十分了……叶凡从期待变成了焦躁,又从焦躁变成了担忧。屈奋进不是个爱迟到的人,更不会爽约。难道他出事了?或者自己记错了时间地点?他在路口来回踱步,伸长脖子向路的两头张望,引得路人侧目。直到快十一点,他才垂头丧气地骑车回家。后来才知道,盐坨路有南北两个主要路口。叶凡家在北边,他自然认为约定的路口是靠近自己这边的北路口;而屈奋进家在南边的路尾,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叶凡会在靠近他家的南路口等待。两个少年,一个在路北苦等,一个在路南张望,相隔不过几百米,却因为通讯的原始,闹了一个大大的乌龙。

这个因为通讯落后而造成的误会“梗”,在之后的十几年同学聚会上,被大家反复提起,当作少年趣事,总能引来一阵阵哄笑。屈奋进会红着脸辩解:“谁知道他那么笨,连哪个路口都分不清!” 叶凡则会笑着反击:“你才笨!说清楚点会死啊!” 笑声里充满了对青春往事的怀念和友情的亲昵。那时的“盐坨路”,在记忆里是阳光灿烂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傻气和温暖。

然而此刻,叶凡坐在驶过盐坨路的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那些似乎变化不大、只是更显陈旧的老式居民楼,心中涌起的只有无尽的悲凉和荒谬。从自己出国时拥有了第一部笨重如砖头的摩托罗拉手机开始,到今天智能手机普及、移动网络无孔不入、社交软件泛滥成灾,整整二十三年过去了!科技的发展拉近了物理的距离,却将人心的距离推向了无法逾越的鸿沟。在这个可以随时随地联系、视频通话如同面对面的年代里,这些交往了几十年、彼此知根知底的朋友们,他们的心门,却比当年盐坨路南北两个路口的物理距离更加遥远,更加难以叩开。信任的基石早已在现实的算计中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利益和**裸的提防。那曾经因“盐坨路口”误会而引发的笑声,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对今日境遇最辛辣、最悲哀的预言。他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通往屈奋进家方向的小巷口,感觉那里通向的不再是朋友的家,而是一个即将吞噬他两万元血汗钱、并彻底斩断一段腐朽情谊的冰冷刑场。

公交车的报站声机械地响起:“下一站,盐坨路南口……”

叶凡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旧时光的尘埃和现实冰冷的铁锈味。他缓缓站起身,准备下车。走向那个“断掌之约”,走向一段彻底埋葬的过往,也走向一个朋友不剩、爱人无踪的、更加空旷寂寥的未来。车窗上,映出他如同赴死般决绝而疲惫的身影。

作者:赵同

自在之心,不拘一格,比上不足,兴之所至。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乐于折腾,即是风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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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契锁空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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