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四季分明,比常年飞雪的边塞暖和许多。
初春,云京城摄政王府外院,倒座房前,辛夷花初缀花苞。
乌灵一身粗布素衣,在树下驻足。他发髻半挽,两条褐色辫子垂至胸前,搭在怀中的药草包上。
他从未在边塞见过辛夷花,或许有,但这样洁白的花开在雪地里便消失了,不如这样美了。
“喂,哑巴!麻利点!耽误了药房磨药你担待得起么?”角门处传来粗厉的责骂声,一个药房杂役快步走来,高声催促。
杂役的衣着与乌灵相同,都是王府中最末等的奴仆,但他趾高气昂,横眉冷对,看上去远远要比乌灵神气得多。
大概因为,他即便是末等奴仆,也是高贵的中原人,而乌灵是语言不通的异邦人,甚至还是个哑巴。
乌灵眨眼,跟上杂役的步伐。
他听不懂中原话,只因常闻‘哑巴’二字,明白了其中暗含的不善和鄙夷。但他并不在乎,他本是边塞一只冻死的野鬼,能活下来看见辛夷花开满云京城,已是万幸。
在药房放下草药包,杂役像赶鸭子似的冲他不耐地摆手,他便知此处不需要他了,照原路返回倒座房。
他住在倒座房的最末端。
院子里一阵吵闹。
“给我仔细搜!特别是那个小蛮子的房间,一处都不准放过!”前院的管事赵嬷嬷带着四五个侍从闯进门,大张旗鼓地搜寻着什么。
住在此处的杂役们在门外站了一排,皆低眉顺眼,不敢作声。
片刻后,一名侍从走出房门,捧着手中的物件,对嬷嬷道:“干娘,没找到镯子,但在那哑巴床头的箱子里发现了这个。”
“这是?”赵嬷嬷上前查看,发现那竟是一件紫色的女子罗裙。她顿时如同瞧见了什么肮脏之物一般,发出尖细刺耳的声音,“好个小蛮子,竟敢给我偷人!”
说罢,她环顾四周,发现乌灵就静立在院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一帮人吵闹。
她指着他呵斥:“过来!”
乌灵无动于衷,他听不懂。
赵嬷嬷气得跺脚。一旁的侍从随即上前,粗鲁地架住乌灵的胳膊,将他拖拽至前。
那件紫色罗裙已然被扔在地上,染上了脏污。
乌灵走近,视线落在罗裙上,这才明白他们在吵闹什么。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啊’音,挣开侍从的束缚,冲上前将罗裙捡起。
“给我老实点!”唤赵嬷嬷干娘的那位侍从见状,踢了他的膝盖窝一脚。
乌灵吃痛,跪倒在地。
他侧目,睨了踹人的侍从一眼。
这名侍从叫赵真,乌灵不喜欢他。因为赵真穿紫衣、戴纱帽,是在宸王殿下寝宫里服侍的仆人。
赵真每日都能见到宸王殿下,而他半月才能勉强见一次。
他嫉妒。
赵嬷嬷抱手走上台阶,居高临下环视众杂役,拔高声音道:“各位,这王府中若是没有王爷的首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是不允许私下苟且的!这小蛮子不懂规矩,竟敢私藏相好的衣裙!你们这座房里的杂役同吃同睡,可有知情者?”
杂役们不应声。
乌灵低头清理罗裙上的污渍,更是语言不通,不懂她叽里呱啦说些什么。
赵嬷嬷气急败坏,命令赵真抢夺乌灵手中的罗裙,“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丫头,敢和你这个说不出话的小蛮子私相授受!”
乌灵被两名侍从钳制住肩膀,动弹不得,手中的罗裙被赵真暴力抢夺,发出‘呲啦’一声脆响,腰间布料豁开一道口子。
乌灵心疼极了,手中脱力,眼睁睁看着罗裙被赵真呈给赵嬷嬷。
那是他花好几个月的月钱买的。中原的服饰和他的氏族大有不同,大乾男子的服饰大多都色彩素雅、黯淡,而他的氏族不论男女,都偏爱明亮的衣裙。
他的月钱无处可用,便买了这一身衣裙,无人的时候偷偷穿。
何况,宸王殿下不好男色,而女子,应是都穿罗裙的吧?
赵嬷嬷接过罗裙,撑开,嘴里仍嚷着:“都抬头看看,这种款式的罗裙,可在哪个院里的丫鬟身上见过?”
杂役们纷纷抬头,但仍无人回应。
赵嬷嬷手中摆弄片刻,忽觉不对,这罗裙的肩宽和衣长,都显然超出了一个女子的身量,反倒和那小蛮子的身段颇契合。
赵嬷嬷的视线在乌灵身上逡巡。
他虽四肢纤细清瘦,但皮肤白皙、面颊盈润,一双眉眼深邃动人,嘴唇尤为红润,唇缝正中奇异地缀着一颗淡淡的小痣,妩媚勾人。
都说异邦人长得一副狐狸样,若是将这罗裙穿到他身上,倒是雌雄莫辨了。
“好啊!”赵嬷嬷厉声叫道,“这王府出了狐媚子,还是只公的!”
乌灵茫然抬头看她,见她疯了似的又叫又跳,像他从前在边塞陪族亲狩猎时见过的野猪。
赵嬷嬷冲下台阶,抬手给了乌灵一巴掌。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乌灵被打得偏过头,耳窝嗡嗡作响,面颊火辣辣地发烫。
“好你个小蛮子,穿这身衣服是想勾引谁?真是天大的胆子!”赵嬷嬷恶狠狠地瞪着他,似乎气恼到忘记他听不懂中原话,“老身奉劝你,休想打殿下的主意,殿下最见不得的,就是你们男人间的这种腌臜事!”
当今皇帝昏聩荒.淫,上行下效,大乾王朝民风日渐开放,常有达官贵胄私下豢养男宠,但却是摄政王府最忌讳的。
“哟,什么事情让赵嬷嬷动这么大的肝火。”院门口传来一道女音。
乌灵从疼痛中缓过神,见院内走进一位身穿绿衣裙的熟悉身影。
赵嬷嬷见状,戏班子变脸一般,换上一副和蔼的神色,对来人笑道:“这不是桑儿姑娘嘛,怎么到这种脏乱的地方来了。”
桑儿是后殿老太妃的贴身丫鬟,老太妃年老卧床,有何吩咐都由桑儿代为传达。因此她虽进府时日短,但权利却大,赵嬷嬷只在前院管杂役,自然对她有所忌惮。
“我来拿我的罗裙。”桑儿信步走来,拾起地上脏污破烂的罗裙,蹙眉道:“前些天太妃娘娘赠了我一段好料子裁衣服,我脱不开身,又格外钟意城东那家裁衣铺子,便托乌灵采买药材的时候带去裁了回来。这倒好,一忙忘了再来,怎就糟蹋成这般模样了?”
桑儿语气不急不躁,赵嬷嬷却听出一身冷汗,探问道:“这罗裙真是桑儿姑娘的?”
“还能有假?”桑儿神色忽地严厉,将罗裙掷进赵嬷嬷怀里,“赵嬷嬷,弄坏了我的罗裙不要紧,弄坏了太妃娘娘赏的料子,你当如何是好?”
“我……这。”赵嬷嬷哑口无言,同她一起来的侍从们也都瑟缩着头,如鹌鹑般不敢吭声。
桑儿扶住乌灵,冷哼:“那嬷嬷不如同我回后殿,亲自同太妃娘娘说罢!”
言罢,她牵着乌灵转身欲走。
“别别别……”赵嬷嬷忙不迭拉住她的手,求情道:“是老身的错,桑儿姑娘大人有大量,就饶了老身这一回吧!”
桑儿不为所动,瞧了一眼乌灵红肿的侧脸。
赵嬷嬷见状,咬牙,自扇了两巴掌,道:“老身这眼神不好使,下回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两道脆响悦耳,桑儿勉强露出满意的神色。
赵嬷嬷又塞给她一吊钱,说:“这是老身一月的月钱,给桑儿姑娘赔身衣裙,自然比不上太妃娘娘的赏赐,还望桑儿姑娘海涵。”
“罢了。”桑儿收下钱,朝众人摆手,“那便都散了吧。”
“欸!”赵嬷嬷如蒙大赦,领着人快步走了。
众杂役也作鸟兽散。
桑儿同乌灵一道回他所住的尾房。
乌灵虽住在倒座房最角落的尾房,但却与其他杂役的大通铺不同,他有单独的房间。这是他用每半月一次割腕放血换来的小小特权。
桑儿将刚收的一吊钱塞进他怀里。
乌灵不收,头摇得好似拨浪鼓,用手比划着对她说:‘谢谢。’
他与那些打手语时会不自觉发出咿呀声的哑巴不同,他的手语并不标准,也不会发出声音,显得那么沉静、乖巧。
桑儿拉着他在屋内简陋的木桌边坐下,硬将钱塞给他,说:“赵嬷嬷弄坏了你的东西,自是该赔给你的,你就收着,得空了再去买一件。你呀,不用怕那个老妈子,她就是拿着鸡毛当令箭,隔三差五就要假装弄丢东西污蔑前院的杂役偷盗,大家苦不堪言,除了那几个狗腿干儿子,没人待见她……”
桑儿自顾说着。
一开始,乌灵还会用莹亮的眼睛专心地望着她,待她越说越长、越说越多,他就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了,眼神也变得格外茫然。
桑儿见他歪着头,眉头轻蹙,努力又茫然,漆黑的瞳孔在流转间折射出半轮淡淡的紫色光晕,昭示着他的异邦血统。
桑儿噗嗤笑了,呢喃:“瞧我也晕了,说这么多,你又听不懂,真真是可爱极了。”
乌灵眨眼,也跟着笑。
“瞧这伤的。”桑儿左右仔细端详他的脸颊,心疼不已,她将随身携带的食盒打开,端出一碗红枣牛奶羹,推至他手边,“把它喝了吧,我特意吩咐膳房做的,这马上又到月末了,又要放出去一碗血,不好好补补可怎么行。”
乌灵是厄泣族厄乌氏人,族人自小以灵草为食,其血液是缓解蛊毒等邪症的良药。宸王的旧疾需要他的血液为药引,这即是他能换来独居尾房的原因。
乌灵再次用手语向桑儿道谢,埋头专心吃羹。
桑儿看着他,眼神如长姐般柔和。她曾也有个哑巴弟弟,若能活下来,也这般大了。
乌灵安安静静喝完,将空碗放进食盒里,看向桑儿的目光仍有期待。
桑儿心领神会,笑着打开食盒第二层,取出一叠薄饼,“知道你爱吃,特意带着呢。”
土黄色的薄薄一层烤饼,用粗面掺着淘米水做的,就连府中稍有品阶的下人都不愿吃,乌灵却吃得津津有味。
自食盒打开,他的视线就黏在盘子里,不顾形象地徒手抓起一张薄饼,塞进嘴里,咀嚼时眉眼弯弯,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嘴里的口感松软暖和,但乌灵回忆里却是那年大雪纷飞的边塞、半张掺杂着雪粒子的粗硬薄饼。
以及,马背上那个睥睨万物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哑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