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乌灵十六岁，同族人生活在近大乾东北边境的塞外密林。
厄泣族是母系氏族，族长亚娜是一位掌管‘萨满神’的女性。乌灵是亚娜的最后一个孩子。
厄泣族男子十六岁成年，亚娜在凛冬积雪最厚的那日——乌灵生辰这天，为他举行了成人礼。
那日，族人游牧至一条在冬日里依旧奔腾的大河旁，传闻河水不被冰雪封印，是因为‘萨满神’在河底栖息，是祥瑞之兆。
族人决定在此扎营过冬，迎接下个春日。
傍晚，河边升起篝火。族人取来鹿肉和烈酒，庆祝‘神的孩子’乌灵受礼成人。
亚娜将传闻长在‘萨满神’脊背上的灵草捣碎，榨出绿色的汁水，用小指将汁水涂抹在乌灵眉心。汁水瞬间凝固不往下流淌，即代表‘萨满神’同意了乌灵的请求，允他正式成为厄泣族男儿。
乌灵闻到额间淡淡的异香，难过地扑进亚娜怀里，说：“阿母，我以后不想去别的营地生活，我想永远和阿母在一起。”
厄泣族男子成年后若遇到喜欢的外姓女子，便会告别母亲所在的族群，跟随女子去她的营地生活。
亚娜笑着抚摸他的头发，为他重梳辫子，“傻孩子，你以后会遇到那个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的人，到那时呀，就算是跋山涉水，你也会跟着去了。”
乌灵自小体弱，不如两个哥哥会打猎，也不如阿姐能在森林中听见‘萨满神’的低吟，他性格温顺乖巧，整日黏在亚娜身边，做一个天真的孩子。
一朝受成人礼，他还不适应。
“阿母我饿了，想吃蜂蜜。”乌灵仰起头，露出淡紫色的湿漉漉的眼睛。
“去吧，和你阿姐去树仓取一些。”亚娜招手，将篝火旁烤肉的女儿叫来。
乌灵的啊姐茜拉前些日子刚为族群领回一个魁梧的外姓男子，男子不是厄泣族人，但刚来就猎到两头健壮的公鹿，为族群解决了冬粮的难题。茜拉很爱她的男人，整日和他形影不离，脸上常挂着红扑扑的笑容。
乌灵那时还不懂为何平日爽朗的阿姐，一遇见那男人，就变得扭捏、娇羞，笨得什么都不会做了似的。
去树仓的路上，他问茜拉：“阿姐，姐夫平日凶你么，你怎么总是不敢看他？”
茜拉笑出声，说：“我们乌灵长大了，以后自会懂了。”
阿姐卖关子，乌灵懵懵懂懂。
直到后来，他也不敢正眼去瞧那位王爷，才知道这时的阿姐为何脸红。
树仓设在营地外百米远处，是厄泣族用以储藏粮食的仓库，以枯树干为遮掩，向下挖出一人深的洞穴。
乌灵和阿姐合力搬开树仓口的木板，露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穴道。
此时，天已尽黑，周遭的森林如猛兽的喉口，幽深不见底，能发出光亮的仅远处的篝火和眼前的积雪。
森林深处偶有几声野狼的嚎叫传来。
乌灵打了个寒颤，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拽住茜拉的胳膊。
茜拉将手中的火种引燃，安慰他：“乌灵别怕，阿姐在仓口给你掌灯，你进去取了就上来吧。”
树仓很窄，若两人一同进去便错不开身，往常乌灵都争着下仓，将仓内的杂物里里外外翻个遍，看看有没有好玩儿的物件供他拿取。
可今日，他的心脏总悬着，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仓时，他深深望了阿姐一眼。
阿姐冲他笑着摆手：“进去吧！”
乌灵进了树仓，为防止蛇鼠小虫趁天黑溜进洞内，茜拉像往常一样暂时盖上木板。
火种微弱的光透过木板照亮洞穴。乌灵在洞中躬身前进，洞中的积雪浸湿了他的衣领，他频频颤栗。
终于走到洞的最深处，乌灵感到心脏跳得越来越快，那种不详的预感也愈发浓烈。他不再像平日那么贪玩，取了蜂蜜便立即调转身体往回爬。
可刚爬到一半，洞口阿姐的火种却熄灭了。
与此同时，地表传来强烈的震感，响起轰隆隆的、上百只脚同时踩踏地面的声音，像是有兽群正在奔跑迁徙。
大块积雪从洞顶掉落，几乎将乌灵的双腿淹没。
随后，耳边响起人声、火焰燃烧干柴的噼啪声，但都被隔绝在地表之外，他分辨不清，只有一种‘乌拉’声听得真切——是族群召唤支援的号角。
他的族群遇袭了。
乌灵奋力往洞口爬去，可洞口的木板却被巨石压住，他怎么用力往上抬也纹丝不动。
“阿姐？阿姐！”片刻功夫仓外就变了天，乌灵六神无主，拼命呼唤阿姐，迫切地想要爬出洞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别出来，回去，藏好！”是阿姐颤抖的声音。
阿姐在害怕，阿姐可是驯服过猎鹰的女人，是将来要接替亚娜掌管‘萨满神’的女人，乌灵第一次感受到阿姐的害怕。
他浑身一震，不敢动了。
树仓外，族人的哭嚎声由大变小，渐渐再无人能发出声音，只剩施虐者的笑声、脚步声，还有马蹄声。
乌灵听见的最后一道人声，是阿姐愤怒的咆哮，她要与敌人拼死一搏，但很快随着一道利刃割破喉咙的声音，她的吼叫戛然而止。
然后，是阿姐的尸体重重砸在木板上，发出的沉闷的‘嘭’声。
乌灵像失了魂，呆呆地匍匐在地上，仰头望着被积雪覆盖的木板，一动不动。
有液体滴在他脸上。他抬手抹掉，却不是融化的积雪，而是阿姐喉头留下的鲜血，还有他的眼泪。
‘阿姐！’乌灵张大喉咙，欲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可他几乎将胸腔震破，也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竟因受过度刺激，失了声。
仓外的敌人没有发现他，但他绝不会抛下族人独自苟活！
乌灵徒手刨动积雪和泥土，雪水在手心里融化，将他的手指冻得麻木，指甲皲裂出血。可被雪水渗透的泥土像冰层一样坚固，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于事无补。
他出不去，敌人也进不来。
乌灵累得双手再也无法举起，他瘫倒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树仓外的声音渐渐沉寂，他的族人死了，敌人跑了，独留下他一人困在这寒冷的洞穴里，在恐惧、绝望和愤怒的折磨中，静静等死。
命运戏弄了他的成人礼，他不愿再长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寒冷的驱使下，乌灵昏死了过去。
翌日早晨。
仓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压在木板上的巨石松动，似有人将其推动。
乌灵猛地惊醒，他只反应了一瞬，便借势往上推动木板，钻出仓去。他已顾不得仓外是敌是友，只要让他出去见见族人，他宁可一死！
乌灵在雪地里滚了一圈，滚至一棵白桦树后，他警惕地爬起身，朝仓口望去。
推动仓口巨石的，不是敌人，而是一头巨大的驼鹿。
这是森林里最大的动物，传闻中‘萨满神’的坐骑，它两人高，长着马脸、驼峰，头顶有两扇宽大的鹿角，像巨型的铲子，可以撬动一切重物。
乌灵没和驼鹿打过交道，不知它是否会攻击人，他不敢上前。
天边的晨光照亮驼鹿的眼睛，它头朝地对乌灵点了点，眼神流露出怜悯，随后转身走了。
乌灵心头一震，仿佛与‘萨满神’有了对视。
夜里下了大雪，周遭被积雪洗刷过一遍似的，洁白如新。
他回神，奔向仓口寻找阿姐的尸身，可他将四周的积雪刨了遍，都不见阿姐的身影。他又向营地跑去，也没有想象中族人横尸遍地的场景。
空旷的平地上，只有破败的帐篷、折断的桦树、熄灭的篝火，以及桦树皮上的血迹。
战场满目疮痍，唯独不见尸骸。
乌灵不相信敌人会毁尸灭迹，他继续四下寻找。经过阿母供奉‘萨满神’的帐篷时，他发现唯有这个帐篷完好无损。
起初，他以为是‘萨满神’的庇佑，可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着他掀开帐篷。他捏住麂皮搭就的帐布，小心翼翼向外掀开。
帐篷被掀开的那一刻，他跌坐在了地上，几乎要再次晕厥过去。
只见帐篷里叠满了族人的尸体，阿母被压在最下面，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他；其上是断喉的阿姐；阿姐身上是尚未成亲的二哥，四肢皆被砍断；再往上都是平日里疼爱他的族人，达西、嘉利亚、奎克……唯独不见阿姐的男人，那个魁梧的姐夫。
可乌灵已顾不得这些，他的悲伤化作了愤怒，他疯了似的掀掉了帐篷，推倒了包裹着‘萨满神’雕像的布包。
待他冷静下来时，他又看见了那头驼鹿。
这一次，驼鹿没有点头离开，而是直直向他奔来，将他撞进了身后刺骨寒冷的河流里。
被河水包裹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一阵玉佩相撞的叮当声，清脆悦耳。
-
天光大亮。
一匹壮硕的骏马自森林深处而来，马背上驮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一身华贵玄衣，腰间佩戴着一对羊脂玉佩，半张脸藏在面具之下，仅露出锋利的下颌和凉薄的嘴唇。
他手提缰绳，在尸山前停马。
一名黑衣人自树上落下，恭敬地跪在他的马蹄前，沉声：“殿下，来晚了，都死了。”
“嗯。”男人的声音毫无感情，“找个地方埋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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