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百里弘深端坐案前,案上明灯如昼,简牍如累塔。包了药布的手快速地翻页,一目十行从午后看至深夜,只有受伤后才短暂睡了两个时辰。
他的双眼已布满红血丝,仍不见浮躁,按部就班处理庶政。七安端了一杯酽茶进来,将托盘放在旁边的方桌上,直接捧了茶杯递给他。
“殿下,喝一点吧,这一熬又是一宿。”
“你的事情办完了吗?”他接过茶猛喝了两大口,疲倦渐渐扫退。
“都已妥善,明日不需要的宫女就会回家,百姓们也都各自归家,安民榜上所承诺的都已做到。不过……”
七安停顿一下,百里弘深抬头看他,他才续道,“管百姓那里的将士传来一个消息,破城后有一名女子进了城,还出现了一些小意外,然后一名宫女被抓。”
百里弘深忖度片刻,“你是指跪在灵堂里的那名女子?”放下茶杯后又继续翻卷。
“没错,”七安点了点头,“如果都是她的话,进城时说是百姓,进宫后又说是宫女,不管什么总有一个是谎言。”
“或许两个都不是。”他头也没抬,语气平淡。
“啊?”七安有些诧异,“殿下知道她是谁?”
“不知道。”百里弘深抬头,目视前方,语气肯定,“本王闻到她身上的檀香味,什么人用得起此等物品?”不知怎么回事,她抱住他的那种感觉一直在他心里萦绕。
“殿下为何还要留下她?”
“正因为不知才要放在身边,看得见的危险总比看不见的危险好。”
“对,”七安眼神有些愤恨,“还有那个刺客,再让我看到非得扒了他的皮。”
“你也别操心刺客的事了,”百里弘深合卷,指着他看完的这一堆黄卷,说,“这夏国远不是表面这般简单。夏王有一位哥哥,本应该是他继位,结果莫名其妙一晚上全家都被烧死在府里,夏王继位后起先还很勤恳,居然也能十年不理政。”
这么一说,七安也附和:“还有长宁公主,如果真失踪十年又是为什么失踪的,只字未提。”
“罗明作为勇将不可能国灭都不出现,还有夏国内库里的钱所剩无几。本来是想让夏国的群臣继续莅任,现在一想,若夏国真有阴谋,便会反戈。”
“难道殿下还想带回去?”
“牢里的人可有吵闹?”百里弘深并未回答他的话。
“心如死灰吧,好像他们对夏王已经失望了。”
“天亮后,跟本王去一趟牢里。”
天牢里,尽管外面光烈刺眼,从高窗斜进来的阳光依旧铺不满黑暗,总有阴暗相存。百官们三三两两关在一处。有些颓废地半躺在草席上,有些麻木地安然现状,还有些凄凄戚戚地担忧不已。
唯有一个人始终盘腿而坐,有时沉思,有时闭眼入定,牢头送饭来他便坦然吃饭,视周遭如无物,仿佛他坐的不是牢里,而是青庐。
百里弘深来到牢中,透过栅栏看向还在闭眼打坐的人。牢头开了门,他便跨了进去。
“先生!”百里弘深来到跟前作了一个长揖,“愚子请先生安!”
这人睁眼,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闵先生安食否?”
“善。北王费心了。”闵子垂下双腿,不再打坐。
“请先生高抬贵足,移步侧室。”
闵子见他态度谦恭,点了点头,走在前面,百里弘深后半步跟上,作出邀请的动作指引闵子方向。
作为夏国太傅他一向受人尊敬,虽然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却也和耄耋老人一样对于赏眼的人惯乎摸一把山羊胡。
此时闵子就是摸着他半灰的山羊胡走进天牢里的一间侧室。这间侧室光线充足,七安早已备茶在案,百里弘深送他至案前蒲团旁便绕过案桌盘坐在另一头。
闵子盘坐,看了一眼案上的滚茶和棋盘,了然于胸。
“囹圄尚有雅心,北王煞费苦心也。”
“于先生而言,囚室雅庐类,何来囹圄一说?”百里弘深推着茶盏至闵子眼前,客气道,“请先生品鉴。”
“心急喝不了好茶,”闵子拨至一边,“不如先手谈一局,何如?”
百里弘深轻扬嘴角,也将茶水拨至一边,展手道:“先生请。”
“北王确定要让老夫?”
“我不是让,而是尊。不管先生让我几步我还是输,倒不如先生先下以示尊重,我也输得体面点。”
闵子摸了摸山羊胡,嘴角带笑:“可惜啊,棋盘有界线,陆地有界碑。”语毕先落下了一枚黑子。
百里弘深紧随其后落下一枚白子,意有所指道:“界碑乃人定,为何不能打破?”
“所以这就是你攻夏国的原因?你可知,已有十年平静了?”
百里弘深眸底变了一下,随后坦然道:“先生敢保证还有下一个十年吗?”
闵子闭了嘴,深邃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后专注在棋盘上。百里弘深紧随他的脚步,虽已知结局,但还是认真地陪他下。
“传言五年前,夏王亲自请了先生出山,他不惜亲自徒行与仙山找到先生,更是在草庐外等了几日几夜,这才打动先生下了山做小王子太傅。”
与仙山位于夏国北面,巉岩嶙石,极其险峭,就算一个年轻力壮的人爬上去都得累趴下,何况养尊处优的夏王?
闵子笑了一下:“北王倒是打听得清楚?尸位多年,沽名钓誉罢了。”
“实不相瞒,攻夏国前我就了解过夏国朝堂,进城后所有的史册典籍都保护完整,下面的人分了类将我需要的送上案桌,挑灯读了一夜。”
“心思缜密,行动迅速,也难怪如入无人之地。”
“谬赞。只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望解惑?”百里弘深以手触杯壁,见温度适中后请闵子喝茶。
他端起茶盏后,盏底蒸了颗颗水珠,浅浅啜了一口,盯了一眼百里弘深手上的药布,然后直视他,示意他继续说。
“在与仙山怡情养性不识人心倒是可以理解,为何夏王十年不理朝政,先生未曾想过离开?”
“下哪里好呢?”闵子皱眉纠结他手里的棋子,若按他本意围了白子提前赢了,不过他没有落子,而是另下了一处空地,“下山非我本意,既碍于情面下了山,人家没叫你离开擅自走掉,岂非违了两个人的意?”
“先生为高义囿于市,是我狭隘了。”
“北王今日应该不是请老夫喝茶下棋这么简单吧?”
百里弘深闻言起身退出桌案朝他郑重地行礼,躬身说:“愚子想请先生帮我坐镇夏国。”
闵子抬头看他,他没出声,百里弘深也没起身,片刻过后闵子扬扬手:“坐下坐下,就快见输赢了。”
百里弘深起身复坐,落了一子。
“你就不怕老夫来个暗渡陈仓?”
“先生淡泊名利,只看重人品,若非这样又怎会满腹才学隐居与仙山。请先生坐镇除了帮愚子外也是帮夏国。”
“何以见得?”
“如果先生答应,他日熙国便撤兵,若不答应,只能先将诸重臣带回熙国,这里留人看守。如此一来,诸多不便,夏国百姓也不能真正的安稳。”
“你可听过一句话?”
“什么?”
“一仆不侍二主。”
百里弘深停下手,从他淡淡的语气当中已得知他的答案,不过仍想挽救:“古往今来侍二主的贤臣不胜枚举,敢问先生,忠一人而损百人者贤还是审时度势利百人者贤?”
闵子眯眸,直视他,问道:“你又怎知忠一人会损百人审时度势会利百人?矢志若渝,何以不渝?”
“矢石非渝,无与之类。可是先生憾吗?居此五年,非但夏王不理朝政,就连教学也未舒心。我可以与先生从,共举大业。”
闵子笑了笑,眼角的褶子深了深,淡淡睨他:“当年夏王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你看到了。言易行难更兼岁煎,人难能如一,你岂乎例外?”
“叮咚”一声脆响,闵子落下最后一枚决定胜负的棋子,百里弘深看了一眼他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起身行礼走了。
闵子眼中没有失望,若是失望尚且还有期望,就像他不能证明他能如一一样,他挽救不了夏国这盘败局。
夏国疑点丛丛,放任夏臣的结果他不敢去预测,带回熙国同样危险重重。他要的是生龙活虎的夏国,而不是一座死城。
***
夏轻染在棺前跪得头昏腿麻时被士兵带到主殿。百里弘深正端坐里面,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她瘸着腿被士兵推搡在地,赶紧跪好,朝他行了礼。
“本王给你一次机会,你的事本王已全部知道。”
夏轻染对于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皱了皱眉,霍然一想马上有了对策,连忙匍匐在地,怯声说:“奴婢……骗了殿下,请……殿下饶命。”
“所以说刺客和你一伙的?”
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七安立马抽出剑斜指她,喝问:“快说!不然马上身首异处!”
“殿……殿下,不不……是的……”夏轻染忙不迭地磕头,吓得语无伦次,“殿殿下,奴婢孤……身一人,哪里来来的刺客?奴婢说的骗……骗是指奴婢并非宫女。”
阿璃并未露出马脚,她那天的表现也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真吓到的样子,她笃定刺客一事是诈她的。
“你不是宫女又是谁?”七安收了剑,仍然恶狠狠地看着她。
“回回殿下,奴婢是城中一名采药女,失恃失怙,无依无靠。半个多月前出门采药滑下崖底,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来却……被人带进城里才被抓到。”
“那日你突然跪至棺前不像是普通百姓?”一想到这个,他怎么也忘不了她看他时眼中的恨意。
“殿下容禀,奴婢确实是普通百姓,只因王上王后曾经巡行时,奴婢惊了驾,不但没有责骂奴婢还将奴婢的草药让宫里司医收了。奴婢心怀感激,闻得王上王后暴毙才诈称宫女,求殿下饶命。”
她说到最后竟真的流出了泪。
百里弘深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禁有些动容,刺客一事确实是诈她的,本以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会被吓出实话,没想到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本王的手需要换药,你吩咐人送药来。”
夏轻染磕了一头,言词恳切:“殿下受伤实是奴婢的错,奴婢愿赴汤蹈火。只是现在殿下正疑奴婢,奴婢拿来的药又怎能给殿下用?殿下只需派人去取含有血竭、儿茶、**、没药、松香、黄蜡、冰片的金创药就可。”
他并不是真的要她取药,她既说自己是采药女,没道理连金创药都不懂。
百里弘深沉默,一个明明很怀疑的人却找不出破绽。
“好了,你起来吧。”说完朝七安点点头。
夏轻染松了一口气,正想起身就听到外面一直有人叫着“公主,公主……”
那人兴冲冲来到她的跟前重重跪下,嚎啕大哭:“公主,公主,你可算回来了……”
夏轻染定睛一看,是个浑身血迹的士兵,茫然问:“你叫我?”
“公主,”那人膝行一步,“被抓的士兵都被严刑拷打,公主,你要报仇啊!”
说着他又行了一步,夏轻染跳开,惊叫:“你别过来,我……我不是公主,你认错人了。”
“公主!……”
“轻染,真的是你!”
又一个声音响起,一位粗壮怪异的中年“女子”冲进来,笑嘻嘻地说:“四五天没见你了,还以为你采药不见了。”
夏轻染止住她想过来的脚步,“我不认识你,我出城都半月有余了。”
士兵和女子一看都争着朝她跑来,一人叫着“公主”,一人叫着“轻染”,女子更是想去抓她,吓得她连连后退,快到百里弘深身边时,她一下瘫坐下去。
抱着他的小腿,泫然欲涕:“殿下,救命,我真不认识他们。你们别过来,我我……”
她边说边将头埋下,紧紧地贴着百里弘深的膝盖,害怕得哆嗦。
百里弘深一僵,左腿的异样传了上来,竟鬼使神差地伸手探进她的腋下拉起她。七安一看赶紧抽刀止住还往前靠的两人。
“你先下去。”他沉闷地出声。
“——是。”夏轻染抽抽泣泣地行礼,瘸着腿出了主殿。
百里弘深眼神一冷,瞪了一眼在场的三人,朝七安冷语:“找的什么人!”
说完走了,留下七安三人面面相觑。
“你们演的什么!”七安面子有损,将气发在那两人身上。
浑身是血的士兵讪讪然不敢争辩,那中年“女子”在心中委屈,他容易吗,扮成这样?
他本想试探她,结果几次失败。面对突然叫出的“公主”,她没有半点慌乱,茫然不知所措,仿佛真的不知道“公主”这个称呼。而对假装肯定她采药身份的“女子”她并没有急着上前盖章自己的身份。
一般人为了让别人释疑都会急于肯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他给了她这个机会,她反而不认。难道说她说得全是真的。
百里弘深想不通的事夏轻染当然明白,她一早就看出他们在演戏,只为找出她一丁点的慌乱。阿璃一直叫她“姑娘”,至于“公主”她确实没有听到过,又怎么会对这个称呼敏感?
而“轻染”这个名字她自己都还没相处熟,况且孤女怎么会有叫得出名字的邻居?
这一场试探希望是终止。
(本章完)
今天有点晚,抱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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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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