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难安城更难。在没有一个可靠又信得过且熟知夏国事务的人的情况下,百里弘深只能按最笨的方法执行。
两日过后,城里百姓都安置完毕,他们接受改朝换代的事实,领着一些微末物资继续他们日复一日的清贫。不必要的宫女们遣散殆尽。
主殿里百里弘深对着一些折子圈圈点点,七安守护在旁,从外面进来两个身穿盔甲年龄不一的人。一位青年一位中年,他俩一到案前单膝叩地行礼。
“末将参见殿下!”
“平身!”百里弘深运笔未停,头也没抬,直到将手边几本折子批朱完才看向他们。
“龙将军、海将军,本王不日就回熙国,这些折子……”他指了一堆的文书和折子,视线看向年轻英俊的海威加,“本王已作了分配,夏国中低职的官员继续莅任,由你留在这里镇守,勿使窾(kuan)城瘫滞。”
“末将领命!”海威加上前,七安将那些折子抱起递给他。
百里弘深谆谆续言:“罗明不知所踪,这里必有我们不了解的缘由。你需时刻提防有人趁机生乱。”
“城墙已加固,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旦有异动就能知晓,只要注意城内,便可无虞。”
“嗯,你在这里一切皆可便宜行事,待有人接替,自可回国,先下去准备吧。”说完朝他颔首,海威加退了出去。
“殿下,”一旁的七安发了话,“他不是我们的人,留他在这里殿下不怕……”
“海家为激进派,海盛更加希望夏国被熙国掌握,所以他在这里不但没事反而有利于我们回熙国的事。”
“殿下是担心那些重臣?”一直没说话的中年男子龙横天开了口。他双目炯神,凌厉威严,麦色肌肤更添一丝狠辣和稳重。
百里弘深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疲惫,随后才道:“所以本王要你押送他们回熙国。这些人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执政体系,若放他们在这里再加上罗明,犹如厝火积薪。但他人本王又不放心,龙将军不但要保他们路上的安全,更要保他们在熙国的安全。”
“末将定不辱命。”
“具体细节还待晚间你再来和本王商议,目下是夏王的后事要趁早……”
话还未说完瞥见门口有一位士兵犹犹豫豫不知是否要进来,百里弘深朝七安点头,七安朝门口一喝:“什么事!”
士兵身子一挺,连忙进来颤道:“殿下,有一名宫女要见殿下。”
“宫女?”百里弘深与七安互望一眼,疑道,“宫女不是全都遣散了吗?”
“其他宫女都已回家,但有一名宫女一直没走。她一直请求留下,没人理她,将她送出城后她又回来了,说什么也要留下。”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七安不悦道,“直接轰走就行了。”
士兵讪讪道:“好话歹话说尽了还是没用。她说她孤身一人,没有去处,殿下救过她,所以要留下为奴为婢。”
七安皱眉细想,他家殿下什么时候救过女人呢?
百里弘深了解事情后,冷道:“本王身边不留女人,赶走!”
士兵一脸为难,太温柔了人家不理,太粗暴了真要出什么事,到时又怪罪。
“殿下,”龙横天思忖片刻,上前说,“与其这样倒不如成全她。眼下启程在即,我们都是些糙汉,那些文臣扭扭捏捏,甚是麻烦,不如就叫她路上侍候这些文臣。等回了熙国她愿走就走,不愿的话,碏(que)上城还有公主贵女,随便指一家就行了。”
“那便交给龙将军了。”
“那人叫什么名字?”七安忍不住好奇,他家殿下会救女子吗,该不会编的。
“啊?”二兵诧异一瞬,随后反应过来,“她说她叫半乐。”
七安想了想,然后恍悟:“哦,原来是闹事的人。”
百里弘深仍然不解,疑惑地看向七安,他怎么不知道他救过什么闹事的人。七安有些得意地看着他,做了一个从头上拔东西刺人的动作,暗示他背后伤人的那件事。
回想片刻,百里弘深方才明白,挥手示意士兵退下。
“夏王身为一国之君,后事理当合制,”百里弘深起身,且行且说,“这件事也交给将军去办。”
龙横天和七安也后他半步亦趋亦行,几人边说边出了门,一起走过两处宫殿时,该交待的事都交待清楚了,龙横天拜别,朝宫外走去。
百里弘深和七安来到正仪殿,夏轻染端端正正地跪在蒲团上。那日见她腿瘸,百里弘深吩咐人给她拿了一个蒲团。
殿内缟幔幢幢,漆棺森森,夏轻染如枯木一样眼中没有半点神色,无泪无光。感觉到一团暗影铺来,她知道是他来了。
他身高腿长,每次站在她旁边感觉能挡住大部分的光,自上次试探过后,这两日没有再来。再次来到这里,是试探还是另有目的?
“后日乃是吉日,百无禁忌,宜安葬,”百里弘深低头看她,“他们该走了。”
闻言,夏轻染一直挺立的背塌了下来,整个人半瘫在地上。她连日未怎么进食,又遇如此巨痛,一向少食的她早就虚弱不堪了。
眼中的泪很快泛了满眶,期期艾艾过后顺着惨白的脸颊流下来,双肩不由自主地抽耸。过了后日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殿下,”夏轻染转身朝百里弘深磕头,哽咽失声,“奴婢可以送王后一程吗?”
“一点小恩值得你如此?”看她因为磕在地上铺平了的削背他心里隐隐生异,有股莫名的怨气。
“施恩惠及所急,得恩不嫌芥微,于别人而言是小恩,于奴婢而言却是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想她心心念念回国不但遇此悲痛,更不能以女儿的名义挂孝,已是肝肠寸断了,若还不能送他们一程,有何颜面面对王室的列祖列宗?
百里弘深心头一震,明知她的话真假难辨,他仍然被牵制在她失怙失侍的孤怜中,禁不住心头酸涩。
弱白的脸颊,惨淡的唇色,哀戚的眼神无不时时映于眼前,越危险的东西往往越令人着迷,他不是一个赌徒,却在心中生起了一种叫做“侥幸”的东西。
“本王可以答应你,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奴婢都可以答应。”她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眸子。
百里弘深看了看她形削骨立的身体,转身朝外走去,且行且说:“先吃饭吧。”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去关心一个女人是否挨饿?
夏轻染一怔,嘴唇翕动,犹豫片刻再想说话时他已经走了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神思凝重,这算条件吗?
回头望了一眼三副棺椁,眸中冷光骤现,哪怕再不合理的条件都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倏忽,天沉了下来,黑云叠涌,积聚如山,暴风雨前的征兆。
至晚,果然是倾盆大雨,白珠跳起尺余高,狂风大作,解了些许暑意。这场雨一直下到出殡那日还没停。
滂沱大雨伴着惊雷落下,斜飞的雨箭射在泥地上又反弹起油炸似的水花,犹如万鲫翻腾。雨帘中一只掉队的家燕侧身翻飞,强劲的雨刷梳润着它的翅膀,没有一滴雨水同情它,反而更无情地浇铸着。
在这样一片雨幕中夏王三人被送往了王陵冢。如同百里弘深所说,果然没有人给他们送葬,他吩咐了一些士兵将夏王送去王陵安葬,夏轻染就跟在队伍中。
雨水打在她的身上,从头顶淋漓下来的雨水淹没了她的泪水,不禁感叹真是一个好天气,这样她才可以无所忌惮地哭泣而不会被人怀疑。
冰雨打在棺椁上,停留片刻形成一个圆点然后滚下来,落在地上泛起一层漆油,士兵吃力地抬着它,夏轻染扶棺而行。士兵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脸上的雨水,她微垂眼睑任雨水击打,直到放入墓室才依依不舍地离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哭了没有,只知道眼睛生疼。
百里弘深看着送葬归来的夏轻染眉头深锁,下颚线微微蠕动,似是在咬后槽牙。她双眼红肿,眼中血丝密布,脸色平静,浑身湿漉漉的,只有在他的目光射过去时,她才表现出一副低眉顺眼,扭怩拘谨的样子。
“事情已告一段落,你的恩也算是报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夏轻染跪下磕头,声音有些喑哑地说:“谢殿下不杀之恩。奴婢失恃失怙,早就没有家了,以前努力活着只为心中记挂。今殿下肯让奴婢为王后送葬了却奴婢的俗事,奴婢再也无憾,从今往后会在青灯古佛前为殿下诵经祈福。”
百里弘深眼神一敛,蹙眉,不解道:“青灯古佛?诵经祈福?”
“是的,奴婢已心无杂念,只有青灯古佛是奴婢唯一的归处。殿下保重,奴婢告辞。”她不能主动开口求他们收留,她的来历太让人生疑了,再主动留下来,只会让人更加防备她,如果这个说法不能让她留下,她只能制造再次相遇的机会了。
百里弘深看着她磕了一个头就起身走了,没有半点留下的意思,坚定地往前走。后背单薄,青丝上的水濡湿在衣服上,衣服上的水又蜿蜒到地上,在她经过之处留下一排水渍。湿衣将她的整个身躯都包裹得紧紧的,玲珑有致的曲线呈现风流之态,地上的水渍是她留下的长长身影。
不知为何,百里弘深看着这样的她心里有一丝不忍,她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是不是自己疑心太重了?可是,万一是奸细呢?他将夏国征服,且不说其它三国会如何,单单他那王兄也会视他为眼中钉,他赌得起吗?
眼看她越走越远,就快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时,最终放弃挣扎,大声喊道:“等等。”
夏轻染闻言,眼中一亮,转瞬消失,转过身来已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百里弘深的面前,跪下哆嗦道:“殿下,有有什么事事吗?奴婢哪里做、做错了?”
“你若是不介意的话就留下来,跟本王回熙国。”紧蹙的眉头终于松开,放在身边才能查清她的目的。
“奴婢很愿意留下,可是奴婢什么也不会,只怕得罪了贵人到时会给殿下添麻烦,请殿下成全奴婢一心向佛的心。”以退为进,消他疑虑。
“你就留在本王的府里当个丫环,见不到其他贵人。”
“谢殿下,奴婢定会做牛做马好好报答殿下的大恩大德。”再一次磕了一个头,低下头时嘴角露出一丝诡异阴冷的笑。
“起来吧,下去把衣服换了,我们就出发。”
夏轻染起身拜谢,拖着一身湿衣退了出去。
七安在一旁一直没出声,直到夏轻染去换衣服,他才不解外加不满地问道:“殿下,你为什么要将她留下,你不是对她有所怀疑还叫我去打探吗?还有你那北王府有母的吗?突然有了一个女子就是小厮们都不习惯,何况我们?你这不是往头上捉虱子吗,回去后怎么安排?”
百里弘深冷冷瞪了他一眼,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他还有什么可问的,不耐烦道:“听令行事。”
七安见他有点恼怒,识相地退下去了,他家主子的威严他可不敢挑战。
百里弘深叫龙横天带着以闵子、齐丑、路仲由为首的夏臣从隐道回熙国,半乐在其中随侍。而他和七安还有夏轻染三人高调地从官道回去。
他故意将自己暴露出来一是为了龙横天他们能安全,二是为了吸引出背后的刺客。没带士兵的他定然会给他们再一次下手的机会。
夏轻染穿了一身浅灰色的素服,头上未着珠钗,跟在百里弘深的马后小跑着。在心艮(gen)山时她也是灰白色的素服,不施粉黛,不着簪花,俨然一个出尘的女冠子。再加上她无欲无求的眼神,澄澈冷傲,清疏矜贵,经常坐在山林间焚香抚琴,更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看透一切的冷仙子。
当然这是之前的她,现在的她相当狼狈。百里弘深和七安两人骑马小跑,他没有给她马,而她深知一个丫环是不可能和主子同行的,所以一直跟在后面小跑。
夏日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刚刚还在倔强势有怀山襄崚的气魄,这会儿就是烈日炎炎了。暴雨后的烈日更加灼人,将夏轻染烤成绯红色,就连呼出的气都是灼人的,身上的衣服也溻湿了一大片,喘气如牛,又热又累的她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百里弘深趁着间隙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小跑的她,不停地用衣袖擦着脸上晒出的汗水,被汗水腌渍过的小脸红扑扑的,大口喘着气,脚步也有些吃力了。可是她的脸色没有一丝暴躁,甘愿受此虐待。
他是故意试探她的,如果她有二心,定然受不了此苦,心生怨恨就会露出马脚,可是除了被晒红的平静小脸和冒个不停的汗水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了,难道他真的错怪了?她真感恩于他,才会一直跟在马后面跑?
已经走出很远了,她一声也没吭就这么跟在后面跑,若不是他偶尔回头看一眼,连他也要怀疑后面还有没有她这个人?
见她脚步虚浮,一副风中残烛的样,百里弘深的心如同这骄阳一样燥热,“吁”地一声喝停了马,扯着缰绳将马头调转过来,驱马至夏轻染面前,伏低了半边身子,伸出一只手,恼怒道:“把手给本王!”
夏轻染错愕不已,呆呆地将手交出去,还未反应过来,百里弘深拉住她的手往上一带就将她拉到了他的前面坐下,突然解放了的双腿让她彻底松了一口气。
百里弘深再一次闻到了那股檀香味,尽管她换了衣服且衣服上还有汗水还是能嗅到这种芬芳馥郁又夹杂着凌冽柔和的檀香味。这股味道让他怀疑她的身份,可是她的表现又让他打消怀疑,半疑半信中也有点不忍心。
“多谢殿下,奴婢还能走,殿下放我下去吧,这是对主子不敬。”尽管她实在跑不了了,脚底都起了泡,有些血泡都烂了,她还是得说这些话。
“闭嘴,坐好了。”他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可怜一位丫环,还是一个他有所怀疑的人?
夏轻染不再说话,这个人还是不相信她,她不能大意,该不说话时她最好不说话。七安跟在后面,脸色不悦,不但叫他给她拿包袱,现在还坐到他主子的马上,一个丫环用得着坐在北王的面前吗,坐他的马不可以吗?
百里弘深大喝一声,扬了扬马绳,骏马如闪电一般奔跑起来,小路两侧的景物都在快速倒退。蓊郁的野草和繁茂得如同华盖一样的树冠根本来不及映入眼帘就已消失在吹过的夏风中了。
夏轻染坐在他的前面,僵立着身体,不敢放松下来,这个人心思沉稳多疑,她必须小心应对。夏国的一切虽然都被熙国掌控了,只要她搅浑熙国的水,她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而罗明则是她最大的倚仗,只是现在她的身份不能暴露,只能慢慢来。
日暮西沉,余晖隐隐约约从翻腾的树波叶浪中漏了下来,昏昏暗暗的光线使得他们也停足不前。
下了马的夏轻染学着阿璃的样子去找了些枯枝跛着脚走了过来,之前她跟在后面跑,可能是痛麻木了反倒不觉得痛,现在估计是歇了会儿,她脚下的血泡痛得厉害,导致走路都是跛着的。
火生好后,映出树影如鬼影一般森然,她自觉地退到了一边,也不说话。百里弘深有意无意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她,跳跃的火光印在她的脸上,一半明媚一半昏黄,安安静静似墨染的夜色。
七安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干粮递给百里弘深,歉意道:“殿下将就一点吧,过了今晚就好了。”
百里弘深接过,示意七安拿去给夏轻染,七安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到夏轻染身边,脸色不善道:“喏,给你的。”
“奴婢不用了,奴婢不饿,奴婢想去旁边的河里清洗一下,可以吗?”不是她装清高,而是真的不饿,她一向少食,现在流过汗后,又累又渴,真的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想在水里泡一下,而且她也讨厌这种粘腻的感觉。
百里弘深看着她殷切的目光点了点头,夏轻染得到同意后起身向河边走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消失在尽头。
七安啃着干粮,吧唧着嘴巴,劝道:“殿下,你既然怀疑她把她撇下就好了,你看她那样,胆小怕事,不像是能惹事的人,要不我们就走吧,将她留在这里,她总能找到出路的。”
“不知为什么本王有时能看到她眼里的算计,如白驹过隙瞬间就不见了,可是她的样子确实不像那种有城俯的人,是本王看错了还是她隐藏得太好了?”
百里弘深蹙眉成川,如若以前对一个人有怀疑远离他或者杀了他就行了,但是对她就是狠不下心,一面怀疑折磨她,一面又心软帮她。
“那她肯定有问题,殿下的直觉不会错的,要不我现在去杀了她,一了百了。”七安重重地咬了一口干饼,将剩下的干饼揣进怀里欲往前面走。
百里弘深抄起地上的碎石掷到七安的后背上,喝道:“给本王回来!”
七安乖乖地转过身来,委屈地嘟哝一声:“我不是为殿下着想吗?”又将饼拿出来啃。
“先看看吧,若她真有问题本王一定杀了她,多留意就是了。”
夏轻染走到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河水清澈见底,她坐的这里刚好是浅水区,灰色的鹅卵石在微亮的水光下都能看清。脱下履袜,卷起裤筒,将脚露了出来,两只脚底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红红的血泡,有的血泡磨破了,流出了夹着红色血丝的黄黄液体。
她将脚放进清清浅浅的河水里,还残留着余温的河水滋着她的脚,让她禁不住一阵颤栗。河水潺潺击打着河石发出悦耳的哗啦声,如击磬穿林,星月微寂,淡淡的星光在水面上泛着微光,浮光掠影,远处是灰茫茫的一片。
适应河水后,夏轻染用脚拔动着河水,手上也不闲着,搓洗双手后又掬起一捧水花洒了下来,连日的疲惫被驱走了,整个身体都酣畅起来。就在她耽于此时的舒爽时,窸窸窣窣的足音传了过来,她知道有人来了。
(本章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