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柳霜儿的《小霓裳》一曲弹罢,起身施了个礼,正准备坐下开始弹下一首,倩娘趁着这个间隙摆手把她叫了下来,她木然地抱着琵琶走过去,听到倩娘对她耳语了几句,整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不好,让她误会了。雪松客犹豫着要不要上去解释,却发现主厅里的看客们骚动了起来,本来安静的空气顿时变得有些热闹。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抱着一张唱片跑到台子边的留声机旁,把唱片放上去之后握住侧边的手柄,卖力地摇了起来,看起来是在为接下来上台的表演做准备。
雪松客没有心思去管下一场表演是什么,他看着倩娘带着柳霜儿往自己这边引,焦急地想着怎么说明来意才能不显得唐突。
一团红色从旁边走了过来,热烈着,怒放着。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看出来,那是乔玲珑。还是那满身斗艳的芍药花,外面披了一层皮草披肩,手上多了一双红色丝绒长手套,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驼鸟毛发饰倚在盘好的发髻上,一红一白两朵玫瑰花压在羽毛根部,白色的被衬得更纯,红色的被衬得更艳。她路过柳霜儿,看到她僵直的样子,轻轻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握了握,然后放开,大步走上舞台。
看客中有人鼓起了掌,随后附和的人越来越多,掌声逐渐热烈,乔玲珑学着歌星的样子向每一个方向鞠躬行礼。柳霜儿留恋地看了舞台一眼,向雪松客施了一礼,动作僵硬地引他去二楼的厢房。
负责留声机的丫鬟把唱针扶到旋转起来的唱片上,一阵滋滋的声音后,萨克斯的声音流淌出来。伴着那个旋律,乔玲珑对着立麦唱了起来,声音很有厚度,和说话时候的甜腻声线完全不同。
They ask me how I knew
My true love was true……(他们问我如何知晓,我的真爱不是错觉……)
雪松客吃惊地回过头,那首歌是《Smoke Gets in Your Eyes》,一首爵士风的英文歌,乔玲珑的发音很地道,表情张扬着,目光扫过每一双看向自己的眼睛,扫过雪松客的时候多停留了一会儿,也只有这一会儿,那眼神里有挑衅的意味。
后悔了吗?那双眼睛问他。
雪松客会意地笑笑。
No,thank you.他同样用眼睛回答,转过身,跟上柳霜儿的步子。
——
厢房内部的雅致不逊于主厅,房间整洁干净,进门是一张红漆木制八仙桌,四面摆放的方凳和桌子配套,桌下的木雕花是用祥云纹串起的莲花图案,桌上摆着一个托盘,除了茶壶茶杯,还搭配了简单的水果点心,应该是刚送来的。再往里面是镂空的月洞门,门后挂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帘,透过帘子可以看到后面的架子床,被褥已经铺好,枕头和被面上都有绣花,至于绣的什么,便不是隔着纱帘能看清楚的了。
雪松客挑了一张方凳坐下,柳霜儿看上去很局促,慌慌张张地要去倒茶,手都伸过去了才想起另一只手还被琵琶占着,又忙去搁琵琶。那双手抖得不成样子,碰得桌上的茶杯叮当作响。
“柳姑娘,先坐下吧。”雪松客看了她的样子,不免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像是做了坏事。总之,得先让她冷静下来。
“是……”柳霜儿听话坐下,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睛盯着搅在一起的手指,并不敢往雪松客的方向看。
“你不必害怕,也不必把我当客人。”雪松客拿过茶壶,先斟了一杯茶,推到柳霜儿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是有点年头的普洱,有温润的陈香,随着茶水的流动逸散出来,萦绕着他们之间的空气,莫名令人心安。“我是想与柳姑娘结交而来的。”
“……是,多谢公子。”柳霜儿接过茶杯,双手捧着拿到嘴边,嘴唇浅浅碰着表面,似是在啜饮,却一滴未进。
她没听明白。雪松客在内心叹了口气,换了个说法。
“方才在楼下听柳姑娘弹琴,与寻常的《小霓裳》不同,可是做了改编?”
柳霜儿心下一惊,她悲观地认为对方是要教训她胡乱改曲,本能地抬起头来想要解释,可这一抬头却让她愣住了。
从楼下到楼上,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到这位客人的脸。她活了20年,头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人——一个男人,白净,端正,文雅,气度不凡,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是澄澈的,像她这辈子见过最晴朗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么,她愿意相信了,这个人来找她,是为了某些美好的东西,不是外面那层平凡的皮肉。
那杯茶毕竟还满着,她愣怔着没拿稳,斜斜地要洒出来,雪松客反应过来,在水流出之前起身往前一探,用折扇把杯子扶住了。
这一下,柳霜儿方才如梦初醒。她有些激动地把杯子放下,试图说些什么,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没回答。
“《小霓裳》……我弹得太多,有些地方重复得乏……重复得太多了,就想着弹得有趣点,改得不好……”
声音小小的,没什么自信,却比之前有人情味得多。她这话不是谦虚,在这个贩卖风月地方的姑娘,有的一出现就会被选走,没被选走的就要一直开屏展翅,收集那些审视的目光,等着其中一道目光缠上自己。她大多时候是没被带走的那个,弹琴的次数就多了些,弹得窒息了,就想自己偷偷在什么地方凿开一道缝,让她得以呼吸。
这小小的叛逆,发现的人不多,发现后允许她这样做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不仅允许她这样做,而且特地来找她的人,把这一生清算了个遍也只有雪松客这一个。
她偷偷看他,看他在笑,有些心花怒放的那种带着暖意的笑。
“在下对音律仅知皮毛,可在我看来,柳姑娘改得巧妙!这曲子本就生动,柳姑娘这一改,更像是活了!”雪松客语速快了起来,有种要畅聊的架势。“姑娘若不嫌弃,在下想与你结为知音,如伯牙子期,如嵇康阮籍,评读文章,共赏诗乐。柳姑娘意下如何?”
他这话文绉绉的,柳霜儿听得一知半解,再配合上他眼睛里闪的光,大胆猜测了一下:“是……要做朋友的意思?”
“正是!”
他回答得如此干脆,柳霜儿反而觉得这不真实得像一场梦。她犹豫着,终究还是谨慎地问了:
“只……弹琴读诗吗?”
雪松客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问,待享过这些雅趣,是否还要掀开那层纱帘,做那些“帘内事”。
“只弹琴读诗,”他颔首,语气温柔而坚定,又思考了一下,用更简单直白的话接了下去:“或者……聊些日常趣事,像朋友那样。”
柳霜儿呆看着眼前这张笑脸,恍惚着,一时忘记了很多事。她忘记了自己刚刚攥在一起的手,忘记了那杯一口未进的茶,忘记了那把她舍不得放下的琵琶,甚至忘记了此时仍是夜晚。
她觉得天好像亮了。
“若柳姑娘愿同我结交,我该备上一份信物才是……今天不巧没有准备,柳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我下次必定带上。”
雪松客想起不久前与那三位异姓兄弟结成“文坛新四杰”之时,四人互相交换了信物,是一方帕子、一块怀表和一柄折扇,恰好今天身上就只带了这三件,都是不能赠人的纪念物,只好先问清楚,打算下次再带来。
柳霜儿还在迷蒙着,让他这一问,不假思索地喃喃而出:“名字……”
名字?雪松客不解,歪头疑惑。
“嗯……‘霜儿’这名字,太像小孩子,总被客人取笑。”柳霜儿继续说道,她觉得对这个人,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了。“玲珑姐姐那样的名字就很好,像女明星一样。雪公子是文人雅士,要是能给我一个好名字,就算是信物了。”
雪松客只有在做“沈茗染”的时候,给书中的角色取过名,除去这个“雪松客”的化名忽略不计,替有血有肉的人取名字这种事,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什么样的名字能与眼前这位姑娘相配呢?他认真想了想,想这个新月夜,想自己这个飘渺的化名,想着自己用这副面孔在这里好好地和人说着话,简直奢侈得不像现实。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①……
“柳梦蝶……如何?”
柳霜儿睁大眼睛,双颊瞬间染上绯红。
“是……美梦的梦,蝴蝶的蝶?”
见雪松客点头,柳霜儿飞快地打开角落里的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了纸笔和墨水,一股脑摆在八仙桌上,动笔写了起来。
这厢房还真是什么都有啊,雪松客一边感慨,一边凑过去看她写字。
柳霜儿的字没什么章法,但是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尽管笔触稚嫩,却也教人看着舒服。
她虔诚地写下“柳梦蝶”三个字,写完了抬头询问地看向雪松客,似乎是想再仔细确认下。
雪松客看得出来,她喜欢这个名字,于是再次点了点头,带上笑意。
柳霜儿——或许已经是柳梦蝶了——猛地站起来,把那张纸珍重地抓在手里,呼吸有些急促,吐出来的气热乎乎的:
“我去和妈妈说一下,雪公子给我取了新名字。”
说着就抱着那张纸打算跑出去,雪松客愣愣地被她丢在原地。柳梦蝶跑到了门口才想起来这样太没规矩,红着脸慢吞吞地走回来,“我……我陪雪公子说完话再去。”
“快去吧,”雪松客随意地坐下,把茶杯拿到嘴边,那热茶放凉了一些,此时温暖得刚好,“我们之间,不必有那些规矩。”
柳梦蝶羞涩地笑了笑,打开门“咚咚咚”地跑了下去,乌黑的长发在后面轻巧地甩着,像翩然飞起的夜蝶。
——
“雪公子,今日的诗稿我誊好了,你看看,有没有错漏。”柳梦蝶把誊写得工工整整的诗稿递过来,雪松客把快要燃尽的香烟在烟灰缸中掐灭,双手接过。
或许是写得多了,比起初遇时幼稚的字体,如今的诗稿已经写得有模有样。雪松客赞赏地点点头,随手拿出了小锦囊,在落款处盖了章。
“这印章不曾见过,是新刻的?”柳梦蝶见那印章雕刻得精美,新奇地拿过来,上下左右瞧了个遍。
“朋友送的。”雪松客随口一答,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半是惊讶半是懊恼地张了张嘴,耳根泛起了红。
注释:
①出自唐代·李商隐《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