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闻所未闻，这世上竟有人理直气壮地要求和人结交的。”
又是月初一，雪松客如期出现在仙乐楼，正在厢房里对着柳梦蝶抱怨。他今天穿了天青色的竹布长衫，周身素色，只在盘扣袢条上用淡绿色岫玉做成的小竹节作装饰，整个人看上去十足清凉又不失雅致。
“雪公子竟然也会被人给缠上，这倒真是稀奇。”柳梦蝶笑着帮雪松客点上香烟。雪松客拿过烟，换到离柳梦蝶稍远的那只手上。他有个怪癖，喜欢用手指夹着香烟，却不吸。他喜欢那种袖口被烟草熏染的风雅气，也喜欢用两根手指夹烟的倜傥，却讨厌烟气入肺，故只选择拿在手里漂亮的香烟牌子。柳梦蝶轻甩火柴灭了余火，看着黑色的炭化处飘起的一缕烟，忽然笑了起来：“说到理直气壮地与人结交，我倒是认识这么一个人。”
“哦？”雪松客来了兴致，他想听柳梦蝶说说那个人，说不定能给自己一点参考。“是什么样的人？”
柳梦蝶盯着雪松客兴趣盎然的那双杏核眼，突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不就在这里吗？”
若是在其他客人面前，柳梦蝶是不敢如此恣肆的，倒不如说有时会拘谨得不像个青楼女子。可在雪松客这里，她被允许表现得像一个朋友，明明厢房外还是青楼，这道门内的空间，却仿佛是个能让她每个月做一晚普通女孩的安逸梦境。
这梦境的开始，恰恰是那天雪松客的“结交”之约。
雪松客怔住，柳梦蝶说得不错，他回想起第一次踏进仙乐楼的那个新月夜，确实是自己莽撞地直言要与柳梦蝶做知音。那时的她甚至不是“柳梦蝶”，而是一个叫“柳霜儿”的姑娘。
——
那是他第一次试着做卸下伪装的自己，在月色最黯淡的初一晚上，在仙乐楼这个与现世隔绝的贩梦之地。他在内心祈求着母亲的谅解，希望她允许自己用“雪松客”的身份活一晚，不去畏惧这张端正的脸为自己带来灾祸，大胆地以自己真正的样子示人。
那毕竟是母亲能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为了尽情舒展这被掩藏了太久的容貌，他极致用心地打扮自己，从衣服鞋子到配饰发型，每一步都用足了心，又在耳后薄薄涂了一层茉莉香膏，直到从镜子里看去的每一处都与这张脸相称了，他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门。
仙乐楼这地方果然店如其名，虽是烟花之地，却在氛围的风雅上下了功夫。一踏进店门，绕过彩绘了云雾蝴蝶的镂空屏风，便是宽敞大气的主厅，墙上恰到好处地装饰了几幅书法绘画，桌椅也摆放得整齐有序。客人大多是穿着讲究的体面人，姑娘们如俏丽的林中鸟一般在其间款款走动，有些被客人选中的，偎在男人怀中，巧笑倩兮，压低了声音交谈着，仿佛一对对真正的情人。
周遭一安静，主厅台子上的琴乐声就愈发显得清亮。雪松客向台上望去，想看清那琴声的来源，倩娘却恰好在此时迎了上来。
“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请问怎么称呼？”她热情地招呼着，眼睛不着痕迹地来回打量着这个生面孔，尤其在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雪松客有种感觉，她在看自己的脸时，那笑容又绽得明艳了些。
“……雪松客。”他报上这个自己刚刚临时取的名字，陌生，却是让他有勇气以这副面孔踏入此地的铠甲。
这明显是个化名，倩娘听得出来，倒不意外。她的店里有很多不愿透露真名的客人，她这行做得久，不普通的事情见得多了，就都觉得普通了。可带着这么一副世间罕见的精致皮囊来的客人，连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雪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倩娘例行公事地接着问道，她本来还应该接一句“直接上厢房还是在厅里坐一会儿”的，可她没问，默默替他选了。
“有会读书写字的吗？”
一听这话，倩娘心里便大致有数了，这人是模仿古人的样子，来青楼找“红颜知己”的，不禁心中暗喜。“不瞒雪公子，您来我们仙乐楼，可算是来对地方啦，其他的店什么样我不敢说，我们这的姑娘，个个都会读书写字，不光会这些，弹琴、唱歌、跳舞这些才艺，都是拿得出手的。您在主厅坐一会儿，我去给公子安排姑娘过来。”
倩娘把话说得这么满，雪松客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本来就对烟花柳巷的规矩一无所知，索性让她去安排，自己去了主厅的看客席。座位不少，寻花客们零零散散坐得很分散，第一排倒是全空着，他选了前排最中间的位置，打算好好看看台子上的表演。
台上表演的是两位姑娘，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有些丰腴，烫了卷发，有些风情地把手搭在立麦上，唱的是《何日君再来》。坐着的姑娘很瘦，一头乌黑长发直直披在脑后，抱着琵琶为唱歌的姑娘伴奏，眼睛没看向任何一个人，盯着低处的虚空，神情有些木然，手指倒是拨动得灵巧。
还没听上几句，一个娇俏的倩影站到跟前。雪松客抬眼看了看，是个穿暗红色改良旗袍的姑娘，布料上是满满当当盛开的芍药花图案，每一朵都在和其他几朵斗艳，唯独胸前的那朵花被气派的双层珍珠项链抢去了风头，项链最中间的挂坠是一颗更大的珍珠，从色泽和圆润度来看，单这一颗的价值就超过了一整串项链。被这层层叠叠的珠光宝气包裹住的姑娘是个小骨架子，个子不算高，脸也小小的，五官相对大气些，妆有些浓，和这身打扮倒是相配，卷发时髦地盘起，像广告画里总能看到的那种摩登女郎。
“雪公子，”她往近前凑了凑，有点扭捏的情态，“乔玲珑来陪您说说话。”
看来这位就是倩娘帮他选的人，雪松客暗暗后悔，刚刚还是应该讲得再清楚些。
“请坐。”他用折扇向旁边的椅子指了一下，乔玲珑愣了愣，撅起小巧的嘴巴坐了过去，雪松客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刚才是打算坐到他腿上的，不由得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乔玲珑没老实多久，在椅子上来回换着各种姿势，好像要把风情万种的那一万种都来个遍，每换一个姿势，都要往雪松客这边靠拢几分，待靠得足够近了，她下颌微收，眼睛向上看着雪松客，露出一副可怜相：“公子，玲珑有件不好对人讲的事想向公子讨教，可又怕公子嫌弃人家，不肯教。”
不好对人讲还来问？雪松客疑惑地看看她，没接话。
乔玲珑把这反应默认为让她讲下去，用她设计好的角度把头低下来，流苏耳环恰到好处地跟着她的动作晃了晃。“我最近学了两句英语，讲得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想让公子帮我听听。”
英语对雪松客来说不算难事，为了学习一些国外文人的著作，他在大学期间做了不少功课。“好，说说看。”
见对方上了套，乔玲珑露出一个冶艳的笑，做出一个用手挡着嘴巴的姿势凑到他耳边：“Would you like a sweet dream with me?（想和我共赴一场美梦吗？）”
她努力摩擦声带，让这句话听起来有洋人的调调，语毕又轻轻吹了一口热气到他耳朵里。做完这一套动作，她志得意满地坐回去，打算欣赏一下即将到手的好猎物。
可当她看过去时，雪松客脸上的表情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在她的预想里，无非就是两种结果，要么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那样心慌意乱地不敢看她，要么心领神会地用着了火的眼神向她纠缠过来。
雪松客哪一种都不沾，他像刚才一样疑惑地盯着她的眼睛，眉头又拧紧了几分，像在看一个惹人烦的小孩子：“No,thank you.（不用了，谢谢。）”
这太气人了！
乔玲珑不跟他演了，气哼哼地在自己那把椅子里坐好，随手抓过一把专供客人当零嘴的瓜子，小口小口地嗑了起来。
雪松客把注意力转回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剩下弹琵琶的姑娘一人了，唱歌的那位大概是被哪个客人选了去，已经下了台。曲子也换了，是《小霓裳》，轻松欢快了许多，指法也更活泼灵动，可那姑娘的眼睛依然没什么神采，若不是她偶尔会抬头往琴弦上看两眼，被人当成盲女也不奇怪。
看来这地方比想象中无聊。雪松客低下头喝茶，喝完这杯就该走了。
不对劲。
他忽地睁大眼睛，台上的琴音变了。
他又仔细听了听。那琴声乍听之下仍是《小霓裳》，可到了该重复的时候，却变了旋律，同样轻快，但不循规蹈矩，刚要去找那新曲调里的规律，琴声就又回到了原本的《小霓裳》。
他抬头看向弹琴那个姑娘，仍是没什么精神的一张脸，到了变换旋律的地方，眼神却多了一丝生动，抬腕的动作也添了几分气势，看似要乱弹一气，流淌出的韵律却是不俗的。
看来倩娘说姑娘们的才艺都是拿得出手的，并不是凭空而来的自信。
雪松客有种发现了宝物的惊喜，向旁边把瓜子嗑得脆响的乔玲珑搭了话：“乔姑娘。”
乔玲珑正生着闷气，看他主动来叫自己，气立马全消了，眨着大眼睛凑过来，睫毛飞速地忽闪着。
“台上弹琵琶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乔玲珑愣住了，心想着这个俊俏的公子哥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身边都有一个仙女似的自己了，还能留意着其他的姑娘，于是没好气地应答着，全然没了刚才那股子娇滴滴的媚态。
“台上的叫柳霜儿。雪公子要是喜欢，我让妈妈把她叫下来。”
“有劳乔姑娘了。”没想到乔玲珑如此通情达理，雪松客不由得笑着道了谢。
“啪”的一声。这声音别人听不到，是乔玲珑心里的声音。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像什么东西悄悄盛开，又像冻久了的什么地方融化开裂。她的视线有几秒没办法从那张温和的笑脸上移开。
“那……玲珑先失陪了。”她忙不迭地转身退下，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把脸颊染得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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