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茗染三岁那年,沈自芳第一次出轨了。
对方是个女诗人,名气不及沈自芳,但文字里有女作家特有的灵气。两个人在文学交流会上相识,这是沈自芳第一次感受到灵魂共鸣的滋味,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可那危险太过甜蜜,让他若有似无地想要试探。
那本应只是一场避开全世界,在阴暗角落里的偷腥,在他的设想里,他们可以安全地把一切当成一场只限两人的梦,浅尝辄止之后,体面地回到现实。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女诗人的贪婪。在那一晌贪欢之后,一封热烈的情信寄到了沈家。沈自芳回到家的时候,面对的是一地的狼藉、角落里被吴妈护着无助抽泣的儿子,以及自己扯乱了头发、颓坐在那片狼藉里,捏着一沓信纸怨恨地瞪着他的妻子。
自那之后,沈自芳便收敛了羽毛,自愿地当起了笼中鸟。可已经折下来的花,就算插回去也只会枯萎。
苏晴婉再也回不去了。
大多数时间,她还是那个含蓄温婉的漂亮女人,可一旦什么事情不遂了她的意,负面的情感就开始决堤。她变得易怒、暴躁,曾经端个茶杯都小心翼翼的她,如今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摔坏了十几个杯碟瓷器。这一切沈自芳都默默忍受着,这是他的罪业,是他应还的债。
所有人都以为,时间是能治好一切顽疾的药,只要他还得够多了,苏晴婉自然就会好起来,变回一切都未发生的样子,他们还能做回那对神仙眷侣。沈自芳也是这样盘算的,可一年、两年……五年过去了,情况只是愈发地糟糕,苏晴婉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邻居们私下里提到他们,用的再也不是“才子佳人”这种美称,而是换成了“花书生和疯媳妇”,伴着讥笑或叹息。
在如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样一个平凡的午后,沈自芳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悄无声息地断了。那时他正在给钢笔添墨,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下来,他无意识地去揩,可揩净了又有新的落下来,心里像开了个洞,嘶嘶地抽着气。他终究招架不住,把钢笔一扔,不像个成年人地伏案痛哭起来。书房里只有他和8岁的沈茗染,已经有点大人样的儿子看见父亲这副颓丧的样子,默默走过来,踮起脚捋了捋他的背。
沈自芳知道这种感受意味着什么,他不再爱苏晴婉了。
偏是枯木最爱惹藤蔓来缠。沈自芳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提着行李走到火车站了,身边依偎着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是自己的新情人。他们策划了一场私奔,而踏上火车后他将顺利逃离那个禁锢了自己多年的牢笼,重新变回一只自由的鸟。
沈自芳离家的当天,苏晴婉就病倒了。沈家二爷沈自清托人请来了附近最有名的大夫,可看了半天也诊不出具体的病来,只说三奶奶脉象紊乱,神气耗散,生机难续,亦无求生之意,怕是挺不了多久了。
沈家老爷听了大管家来报的信,重重叹了一口气,为那个不肖子,也为了这将要为情而殒的痴媳妇。他向大管家摆摆手:“让人去张罗吧。”他指的是白事,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别太声张。”
苏晴婉躺在冰冷的床上,她知道自己没多少时间了。眼睛睁开,眼前是卧室熟悉的白墙和白色的天花板,白得像是覆了一层雪。她转过头,屋里没其他人了,除了在角落紧张地盯着自己的沈茗染。
“染儿,过来。”她招呼着儿子。沈茗染愣了一下才慢慢挪过来,苏晴婉这才想起来,自己很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
“娘?”沈茗染走到床边,惶惑地看着母亲。苏晴婉看着这张和自己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标致脸蛋,突然涌上一股恨意。
如果不是这造孽的容貌。
如果不是这荒唐的爱情。
她蓦地发起狠来,抓起床头柜上的剪刀,另一只手用力扳住沈茗染的肩膀,想要划坏这张脸,免得他遭受和自己同样的不幸。
她本已气若游丝,此时气血却全冲到了这双手上,这是回光返照,是神对她在人世间最后一次的慈悲。
幼小的沈茗染却没察觉到她心中生出的狠毒,反而睁大了眼睛,开心地握住了她扳着自己的手腕。
“娘!娘你力气好大,是不是快好了!”
苏晴婉握着剪刀的手顿住了。她躺在床上,沈茗染跪在旁边,两个人视线齐平。
她有多久没看过这孩子的眼睛了?
平时的她总是居高临下,独裁地、专横地操控着他的喜悲。可现在她在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面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么狠戾、那么张牙舞爪,惨白的脸上五官扭曲着,活像一个厉鬼。
她居然想把孩子幼嫩的脸蛋划伤——多讽刺啊,这张与自己相像的脸,几乎是自己作为母亲唯一能给这孩子留下的东西了。
一个颤栗,剪刀自她手中滑脱,落在地板上,“铿”的一声。
她把沈茗染的两只小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像个慈爱的母亲那样,说出口的话却是残忍的。
“染儿啊,娘要你发誓,这一生绝对不会动情,不会爱上任何人。”
爱情,这是布满荆棘的修罗之路,苏晴婉想,这个宝贵的孩子,自己没能以一个像样母亲的样子照拂一生的骨肉,绝不可重蹈自己的覆辙。
沈茗染一愣,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得爱的含义,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惊恐。
转念一想,他小心翼翼地问:“我发誓的话……娘你会好起来吗?”
苏晴婉不答,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她的时间不多了,五感开始衰退,回光返照的迹象快要到头,她甚至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魂魄正在从□□中丝丝缕缕地散逸。
“说啊,快发誓啊!”
几乎是本能反应地,沈茗染抖了一下,然后像祈祷那般虔诚地开始重复母亲的话。
“沈茗染发誓,一生绝不会爱上任何人……沈茗染发誓,一生绝不会爱上任何人!”
混合着稚嫩的哭腔,沈茗染一边忍着眼泪一边重复着,仿佛自己声音越大越能将母亲逐渐稀薄的生命留住。
可他哪留得住呢。在孩子一遍一遍的誓言声中,苏晴婉眼中的光终于黯淡了。握着的手无力垂下,她走得安静,表情中有一种释然。
最后一刻她在那孩子纯净的眸中看到了怎样的自己,再没有人能知道答案了。
——
沈自芳气喘吁吁地跑回沈家的时候,杂役正在往大门上挂白灯笼,看到他回来,迟疑着要不要先去跟家主通报。
沈自芳没有踏上那列火车。临上车前他反悔了,说不上是出于良心还是在余烬中残存的爱。他魂不守舍地跑出火车站,跑向他本该守住的家,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一只鞋,行李也丢在半路上了,脸上滑稽地肿起来一边,是情人赏他的巴掌印。他想好了,如果苏晴婉的心结了冰,他就去暖,如果苏晴婉的爱凋落了,他就再种,如果五年不够就用十年,如果五年十年不够,那就用一辈子。
他想了太多太多,唯独没想到迎接自己的是一对白灯笼。
“是谁……谁的丧事?”他问,声音抖得连不成句子。
杂役没敢说,摇摇头进去通报家主了。
沈自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院子里的,那双腿仿佛变成了空气,毫无知觉。家里有很多人来回走动着,忙着料理各自的事情,看到他时都是先吓一跳,接着就换成了一张张表情复杂的脸。
雨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先是绵绵细针,又骤然暴虐,像是在以水为鞭,挞伐着这个愆尤的晚归者。
恍惚着,他看见沈茗染从厢房出来,小小的身体踉踉跄跄地,仿佛失去了重心。
“染儿……”他出声唤,却被那闻声抬起的脸吓了一跳。
和母亲如出一辙的杏核眼,大大地睁着,里面没有任何情感,像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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