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仙先生，您偶尔也听我一次劝吧。”
《文萃月刊》的编辑付向铭来回翻看着刚拿到的稿子。他向来是称呼沈茗染为“沈先生”的，只有在想要抱怨的时候才把他的表字“宿仙”拿出来用。“我跟您说过好多次了，您写志怪小说，里面除了魑魅魍魉，偶尔也带点风花雪月吧，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读者现在就想看点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付编辑，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我这次写的故事里面就有一对夫妻。”沈茗染细细品着刚泡好的茶，今天用的是新买来的碧螺春，茶香清新，香气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闻得他眯起了眼，对付向铭的意见不为所动。
“您是写了夫妻，可这妻子是厉鬼化形来找丈夫一家寻仇的，和风花雪月有半毛钱关系吗？”付向铭见他不痛不痒，急得口干舌燥，端起自己那杯茶，一口喝干。沈茗染斜眼看了看他的空杯，无奈地给他续上。刚采下来的新茶，让他当白开水喝，浪费了好东西。
“宿仙先生，不是我逼您。”付向铭拿出手帕来擦汗，他身材稍显富态，此时正是春暖时节，他还没减衣服，再加上急火攻心，额头上开始渗出汗珠，看上去有点狼狈。“令尊沈自芳15年前封笔，是文坛的巨大损失，如今读者们总算盼到您提笔出道，就等着再看到令尊那样旖旎风情的文笔重现于世呢，谁知道您写的小说都是怪力乱神，连诗作里面也不曾提情，好看是好看，可读者们都是热乎乎活生生的人，不是铁打的泥巴捏的，谁没个七情六欲啊？”
“……”沈茗染听着他的数落，默不作声，手指慢慢捋着唇边的胡子。
付向铭看他这副劝不动的样子，更着急了，他三十多岁，比沈茗染年长不少，语气不由得越了界，不像一个工作上的伙伴，更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兄长。“还有您这胡子，这眼镜。我劝您多少次了，您这张脸是要拍成相片印在杂志上的，形象总得注意一点吧，脸上这麻子您不盖着就算了，至少胡子剃了眼镜换了，也多少跟翩翩君子沾点边吧，坊间都传说您小时候长得天仙似的，怎么长大了就潦草起来了。”
见他把话题转向外貌，沈茗染心下一慌，马上把话题再转回来：“外貌的事情莫要再提了吧……至于文不写情，原因我之前和你说过。”
“宿仙啊……”付向铭语气软了些。他的确是知道原因的，沈茗染和他共事久了，敬他如师如兄，这些他平常不与外人道的私事，倒是和他坦诚讲过。“我知道你因为8岁的时候发的誓，现在还把心封着。可你那时候还是个孩子，现在都23岁了，就算没动过情，总该知道情是什么吧？那些写风花雪月的作家，也不是每段写出来的故事都亲身经历过的。”
“我明白。”沈茗染放下茶杯，头也跟着轻轻垂下。“若我想写了，自然会写。”
话题既然带到沈茗染幼时的家变，便不好再深聊下去。付向铭识趣地结束了话题，换成了工作时的语气。“沈先生，这个月的稿子我就带回去了，样刊到时候还是派人送到您府上，期待下个月的佳作。”说着便收起稿子，匆匆离开了。
见客人走了，吴妈进来收拾茶具。沈茗染心情不佳，摇摇晃晃地要上楼。吴妈见他这副落魄样子有点担心，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少爷，今天初一……您回来得晚，晚上给您留灯。”
“好。”想到晚上的事，沈茗染不由得期待起来，表情也柔和了许多。
站到卧房的镜子前，他端详着里面映出的自己，果然如付向铭所说，镜子里是一个戴着瓶底厚的圆眼镜、一脸麻子又蓄
着胡须的俗气书生，虽然对付向铭很抱歉，可这就是沈茗染想要的效果。
不过今天是初一，每月仅限这一个月影朦胧的晚上，他要做另一个自己。
摘下眼镜，擦掉用墨画上去的麻子，撕去那毛糙的假胡须，打理好蓬乱的头发，镜子里的人完全变了一副模样——长睫毛下一双明亮的杏核眼，一垂眸就会露出左眼眼皮褶里面藏着的小痣，两瓣桃花唇微启便露出整齐的白牙，素白的一张脸与一般男子比起来窄小一些，衬得五官更为精致。镜子旁边摆着母亲的遗像，自己这张脸与照片里的美丽女子如出一辙，只是轮廓更锋利些，没了柔美，却多了几分英气。
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样子，沈茗染脱掉了素色的长衫，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行头。
——
“恭喜程老板新店面报批通过，等开业了一定要叫我一起去热闹热闹。”
月上枝头，两个西式打扮、穿着讲究的年轻人说笑着并肩进了仙乐楼，稍年长的那位一边向同伴道着贺，一边轻车熟路地在主厅找了个位置坐下。
“承蒙顾兄关照了，还要多亏令尊不吝教诲，我这几间小茶馆才开得起来。”年轻一点的男人叫程槐笙，是茶行家的少爷，大学毕业后为家里拓展起了茶馆生意，经营得不错，已经有了两家店面，刚刚报批上去的第三家也通过了，正是商场得意的时候。年长的叫顾知渊，是商会会长之子，两人年纪相仿，小时候便有了交情，长大之后更是有了生意上的往来，虽称不上知心好友，也是能偶尔一起小酌的关系了。
“不过顾兄。”上茶的姑娘刚走远一点，程槐笙便压低了嗓子对顾知渊说：“家规严格，在下实在无福消受这烟花之地，顾兄说这仙乐楼有件世间罕见的宝贝，我看一眼便可，就不过夜了。”
在社交圈里一向圆滑处事的程槐笙难得显露出一丝窘迫，顾知渊哈哈大笑起来：“放心，今天带你来不是看姑娘的。”他声音也压低了些，“如今的仙乐楼最出名的，不是头牌的妓女，而是‘仙乐艳客’。”
“‘仙乐……艳客’？”这名字乍一听带些风流，细品却是俗不可耐。程槐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什么样的浪荡子能得着这样的诨名？
见程槐笙疑惑，顾知渊故弄玄虚地笑笑，露出一侧的虎牙，“这是寻花客们暗中为他取的绰号，此人乃是如江湖传说般的一号人物，每月初一必来这仙乐楼，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他素来只用一个化名——‘雪松客’。”
雪松客——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①。这名字倒是风雅多了，程槐笙暗想，又问：“可这名字一听就是个男子，为什么寻花客们会专门来看他，难道……”似是觉得这说法不大合适，他犹豫着继续，“难道也是……接客的？”
顾知渊憋笑憋得快要岔过气去，“你这话只对了一半。错的一半是，这雪松客和我们一样，也是来消遣的，一样要付钞票找姑娘，只是他仅找一个叫‘柳梦蝶’的女子，来了也只是品诗叙茶，并不行风月之事。”他顿了顿，用手里的折扇指指程槐笙。“倒像你一样是个‘正人君子’。”
“那对的一半是？”
“对的一半就是，寻花客们确实是有不少专程来看他的，比如今天。”顾知渊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周围，程槐笙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寻花客们的状态很奇怪，虽然有几个已经怀里搂着姑娘了，眼神还是不住往大门的地方瞟。
程槐笙越听越迷糊。“或许这位‘雪松客’，是个比女子还美的男人？”
“这话又只对了一半。”顾知渊神秘地打开折扇掩住了嘴巴，向程槐笙凑近，程槐笙此时好奇心也被激发起来，凑着耳朵过去听。“若是仅有美貌，也够不上江湖传说了，我今天也不会特地带程老板来见识。这位雪松客的美貌的确惊人，可比美貌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身上的仙气和才情。”
越说越玄乎了，听到这里，程槐笙倒真的想见见这位“雪松客”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哟，雪公子来了！”倩娘声音娇媚而洪亮地响起来。倩娘是仙乐楼的鸨母，浓妆艳抹的样子看上去三十余岁，实际应该更年长些。她这一声问候，与其说是招呼客人，更像是通报给主厅里的寻花客们的。
说曹操，曹操到。程槐笙也同众人一样向大门看过去，想要见识见识这位“江湖传说”。
迎着众人的目光，沈茗染披着夜色，持着一柄镂空雕花竹扇施施然走进来，他穿了一身深紫色菱格暗纹长衫，斜襟盘扣上别出心裁地挂了条银链，链尾吊了一个轻巧的小玉环做坠，两个袖口则各用细银线绣了一枝海棠，绣花仅占方寸，不争不抢，却十足精致。待他走近些，长衫肩线处一片紫色的薄片晃了一晃，是那不解风情的夜雾把紫藤花的落英附到了他衣衫上——在此时、此地、此处，倒是“解”了风情了。
现在的他，是每月仅限一晚的“雪松客”。
注：
①出自唐代·李商隐《忆住一师》：无事经年别远公，帝城钟晓忆西峰。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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