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远庭没能看见柳鹤因收到花的样子。
身体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着，大脑陷入了无尽的混沌之中，眼前的景象也变得不甚清晰。
他渐渐失去了意识。
夏远庭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周围全是雾气，白茫茫一片看不真切。
难道已经到天堂了吗？
他踩了踩脚下像云一样软绵绵的物质，感觉身体像虚浮在空中，落不到实处。
夏远庭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周围的雾气随着他的移动渐渐散去，眼前开阔起来，数不清的透明泡泡从白雾中探出头，悬在他身旁。
这些泡泡体型巨大，夏远庭凑近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表面立刻像屏幕一样自动播放起了一段视频。
夏远庭看见了自己，趁无人到来的清晨打开了天台的锁。看见了跑去叫老师的柳鹤因也咳嗽着倒下，看见他躲在门后偷听医生的宣判，看见他突然流出的鼻血滴在遗书上，染花了刚写下的字迹。
然后变成鬼魂的自己又出现了，拉住了打算去跳河的柳鹤因。
那是他刚刚经历的，像梦一样奇幻的几个月。
他一直看到柳鹤因收到自己送的花，看到柳鹤因鲜少在自己面前流下的眼泪，看到柳鹤因终究没有抵抗过病魔的侵袭。
窗外的树还没来得及生出嫩芽，柳鹤因便永远离开了。正如医生推测的那样，他没能见到春天。
视频里的他躺在病床上，像睡觉了那般安宁。
但夏远庭知道他挣扎的痛苦。
夏远庭沉默着走到了另一个泡泡跟前，上面播放的是另一段视频。
他照旧死在那天早上，被柳鹤因目睹了一切。
但这一回，他没有变成鬼魂。
没有任何人拦下柳鹤因。
他很谨慎，选择了没什么人的河边，毫不留恋地一跃而下，夏远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沉得越来越深，直到彻底湮没在河中。
夏远庭只是一个旁观者，柳鹤因总对疾病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无论是发病还是化疗，他顶多皱皱眉头。
这让夏远庭几乎遗忘了白血病带来的痛苦。
柳鹤因到底有多痛，才会在溺水之时毫不挣扎？
夏远庭轻轻捂着酸胀的胸口，走向下一个泡泡。
好奇怪，难道鬼魂也会心痛吗。
在这个泡泡里，夏远庭没有死，但也和柳鹤因没有任何交集。
夏远庭还是成天混日子，自然和楼上的学霸没什么关系。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柳鹤因没有被夏远庭的死刺激到，病情没有突然恶化，为他多争取了五个月的生命。
夏远庭考了个二本，回老家找了个含金量不高的工作，但好在能保证他不用啃老。
从大学到工作，他的脸吸引了不少人来表白，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随着年龄增长，他似乎越来越沉稳。但观看视频的夏远庭却觉得更像是沉默，只剩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不回家过年，不组建自己的小家，也不和同事出门聚会，每逢节假日就一个人在出租屋里配着电视喝闷酒。
夏远庭看到45岁，便离开了。
他一直知道，自己的人生之所以潦草，完全是因为自己不愿意认真对待。
大概这是一种惩罚，偶尔得到罕见的幸福，会质问自己配不配。
夏远庭看了很多个泡泡，无一例外，都是他和柳鹤因不同人生的可能性，但结果大差不差。
柳鹤因总会死于白血病，只是时间早晚，而他，哪怕活了很久，也都会变成无聊又颓丧的中年男人。
夏远庭不得不相信命运，柳鹤因等不到合适的配型，是他的命运；自己萎靡的人生基调，大概也是命运。
夏远庭拨开身边的泡泡，这里还有无数的泡泡，或许他能找到那个改变一切的可能性。
然而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忘了自己现在身处天堂，就算找到那个不同结局的泡泡又能如何。
忽然，远处飘来一位腾云驾雾的老者。
夏远庭一眼就认出了他是之前出现在自己梦里、自称可以实现他愿望的人。
鬼魂不会做梦，所以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一个梦。
他乘着一朵云停在夏远庭面前，摸着胡子问夏远庭：“体验如何？”
夏远庭愣了一下，已经彻底糊涂了：“你是梦？不对，刚才那些……到底什么是真的？”
“准确来说，是将你的脑电波导入模拟器后稍作修改生成的推演。”
夏远庭警惕地看着他：“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老者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平板，点了几下后念道：“人间正道计划大纲。计划实施背景：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逐渐淡漠，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认同感……”
夏远庭打断他：“停停停，说重点。”
“简单说就是，天界会选择一部分符合计划条件的人，通过实现他们最强烈的愿望的方式，来提高他们对社会生活的认同感，以此推动全社会向善向美发展。”
“你是神仙？”夏远庭眉头紧锁。
“看不出来吗？”老者讶然。
夏远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神仙居然用平板？”
“现在是科技时代，少年。”老者哈哈一笑，拨开自己脚下的云雾，那里俨然是一个小型可承重飞行器，“天界也要随时代发展。”
夏远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但他的理智支撑着他继续问下去：“所以我变成鬼魂的那几个月不是真的，是那什么脑电波……”
老者点点头：“没错，因为你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是‘从世界上消失’，但这个愿望不符合计划规定，所以我只好稍微进行一些预测模拟，让你转变想法。至于你真正的身体，还处于9月19日晚的时间点。只是我在导入脑电波时不小心出了点偏差，意外地把一段不属于你的脑电波导……”
眼看着他又要发表一通科学言论，夏远庭再次制止他：“那么现在就是我的许愿时间？”
“当然。”
“……在许愿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请便。”
“那些泡泡播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老者捻着胡须：“如你所见，那些也是根据不同的条件推出的不同结局，我只是选择了你可能感兴趣的一个让你体验。”
“也就是说，如果我像泡泡里那样做，结局也会变成那样？”
“理论来说，我们的推演与实际值的偏差不超过百分之零点七，所以你可以这样理解。”
回忆起刚才看过的所有情节，夏远庭用自己贫瘠的大脑做了比较和计算，其中柳鹤因活得最久的泡泡是……
如果我和他没有任何联系，他能多活五个月。夏远庭得出了这个结果后，脸色变得苍白。
“我的愿望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他问。
“发生的事已成定局，你只能改变未来。”
“那……”夏远庭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那我希望柳鹤因痊愈。”
“只有这个？”
“只有这个。”
老者顿了顿，再次确认道：“许愿的机会只有一次，不为自己许点愿望？”
夏远庭耸耸肩：“我的人生不管怎么过都是这样，但他不一样……他有无限可能。”
白发老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退出了他的梦境。
一阵猛烈的风随着神仙的离开刮起，把所有的泡泡吹破。
夏远庭不得不眯着眼，伸出手臂抵挡着强风，他的意识似乎也被风吹散。
他是在自己的房间里醒来的，几乎一睁眼就抓起了手机，日期是9月20日，离闹钟响起还有两分钟。
夏远庭握着手机喘了几口气，终于从那段似真似幻的脑电波奇遇中回过神来，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郁结在他胸口，把他的胃缠得难受起来。
变成鬼魂的经历历历在目，和真实的世界没什么两样。
幸运的是，他背的单词还装在他脑子里。
他飞快地洗漱完，叼起一块吐司，遇到等电梯的邻居时，先收到了对方的早安。
一路跑到学校，夏远庭几乎是刚放下书包就冲上了五楼。
他站在楼梯口，远远地看见柳鹤因靠在护栏上看着朝阳。
柳鹤因的侧脸也十分惊艳，像是经过女娲精雕细琢。他鸦黑的睫毛镀上一层暖金，掩盖住了眸中忧郁的底色。
现在的他还没有受到刺激，比起梦里那张总是虚弱苍白的脸，倚靠在走廊上的他面色红润，看起来有活力多了。
夏远庭不舍地看了他很久，才转身离去。
他觉得自己有些蠢，只是昨晚做了个又长又真实的梦而已，居然就这样当了真，还一大早跑来偷看柳鹤因，说不定人家根本不认识自己。
夏远庭自嘲地笑了笑，却又想起梦中那些会因他的选择而改变的结局。
不管那个神仙能不能让柳鹤因痊愈，他都得选择一条最稳妥的路。
他不敢再赌了。
夏远庭垂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在柳鹤因最无助的那个夜晚，这双手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拥抱。
夏远庭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这次我便不来与你相识。
我要你活下去，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愿望。
他几乎是发狠地逼着自己隐匿到楼梯间的阴影中，却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是说好，我睡醒的时候你会在吗？怎么想跑了？”
夏远庭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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