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时候，正厅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
正中间坐一口冒着热汽儿的铜锅，锅旁整整十二道大菜，有烤鸭、酱肘子、酱牛肉、京酱肉丝，还有红烧鲤鱼、葱烧海参、四喜丸子等等等等，边上还码着一溜芥末墩儿、豆儿酱、乾隆白菜之类的凉菜盘儿，俨然是一顿团圆饭。
桌旁的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高廷祥看着一家大小，满意地道：“这才像家嘛。”
高振麟笑笑没说话，曹茜茹微笑一下，拿起筷子给坐在她和高振麟之间的晨光夹菜。谁知晨光伸脖子往桌上的盘子挨个瞧了一遍，然后身子往后一撤，吵着要吃鸡蛋羹。
高亚麒见状，连忙吩咐佣人去做，然后低头轻轻揪了一下晨光的耳朵：“你就这么固执，没有鸡蛋羹就不吃饭了？”
曹茜茹接话道：“这都怪我，把他惯得又挑食又任性。”
高廷祥听了，却笑道：“孩子是宠大的，葫芦是吊大的。”
坐在对面的高亚麒挑话道：“你命好。看你哥哥在延安，能有个白面馒头吃就已经不错了，哪儿敢挑食一定要吃鸡蛋羹。”
晓光不在，高振麟本就遗憾，此时听了这话，心里更是隐隐作痛。而且，这次回来他还发现，老大总是喜欢把话题往晓光身上扯，这让他很是不理解，明知道杨红叶没了、曹茜茹还在场，可老大为什么老提晓光？
想到这里，他睃了一眼高亚麒，对方却似浑不在意，只戏谑地盯着嘟嘴的晨光。
坐在高亚麒旁边的老三突然说：“团圆饭怎么能不喝酒？”
高振麟转头问：“你能喝多少？还有酒瘾了？”
“我至少可以喝半斤。”老三语气里颇有些自得。
“老三说得没错，是应该有酒。”高廷祥说完，就吩咐佣人给每个男眷拿来酒杯，斟上酒。
高振麟有心事，不想喝酒，就道：“我就喝两杯。”
“以前你挺能喝的啊？”高亚麒质疑，“今儿团圆，你也得放开了喝，喝醉了就睡觉。”
高母也笑呵呵地说：“你大哥说得对，回家了不必拘着。”
“我陪二哥喝一杯。”一直没说话的高凤凰看着高振麟说。
这个高家小女儿，长相和高振麟颇为神似，两只眼睛圆圆的，胸前垂着两条麻花辫，看上去很是可爱。
“你还是学生，不准喝酒。”高廷祥严厉地说道。
高凤凰却似没听到，转头对曹茜茹说：“茜茹姐，我们俩喝一杯。反正今儿就是高兴，那些家规啊、界律啊都可以搁一边儿。”
说罢，高凤凰完全不顾父亲愠怒的眼神，只叫佣人拿来两个酒杯放在她和曹茜茹跟前，又让给她们俩倒上酒。
高亚麒说：“也别一杯，一人半杯，意思一下就得。”
听了这话，曹茜茹不由多看高亚麒一眼，心想：这大哥倒是会做人，既让妹妹如了意，又控制了酒量不惹怒父亲，倒是把握得刚刚好。
主位上的高廷祥勉强收起怒容，一口喝光了酒杯里的酒，又吃了两口妻子放进碟子里的菜，这才微微摇了摇头，看了眼轻拍自己手臂的妻子，没再说话，听任子女们热闹起来。
一时间，屋内觥筹交错，笑语满堂，就连高亚麒的一双儿女也不肯再坐自己的小桌子，围着八仙桌找叔叔们讨好吃的。这顿饭硬是吃出了年夜饭的味道，一直到十点才散了席。
***
这天，小周收到延安发来的电报，说是高振麟已经回到北平，要王忠林先与西安的薛吉联系，然后安排高振麟前去祭奠杨红叶。
拿着电报，小周骑着脚踏车去了王忠林家里。
王忠林拿着电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上面还附上了薛吉的电话号码，并说联系上薛吉后告知对方如何与高振麟接头。
王忠林一时有些疑惑：“高振麟？他和高亚麒是什么关系？”
见小周摇头，王忠林马上要了长途。
没多会儿，电话接通了，王忠林对着听筒说：“我找薛吉。”
“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王，樱柠的家人。”王忠林答道。
“请问振麟怎么跟您联系？”薜吉的声音略低了几分。
王忠林也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道：“明天下午5点半，在……”
***
翌日下午，曹茜茹带着晨光，由高麒麟陪着去了学校，高振麟跟高母说了会子话，看看时间还早，说想出去转转，高母自然应允。他独自慢悠悠出了家门，在胡同里慢慢溜达着，眼尾扫见几个人行为异常，看上去很像便衣，他不由起了疑心：难道这是老曹他们几个与北平站联系了来监视我的？
他不去搭理这些便衣，继续往前溜达着。身处胡同中，抬眼是从小见惯的各家门头，耳边是听了20几年的问安声。三年了，这里的一切都似乎还是从前的样貌，让他不由心生感慨。
走在长长的胡同里，他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圆圆脸庞、阳光笑容的少女，与他并肩骑着脚踏车，一路洒下清脆的笑声；还有那轻盈身影跳起来摘槐树花的样子，如同这20几年的记忆，都已经深深刻在了他的生命里。
正恍惚间，他觉察到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他便接着往前走。出了胡同，走到街上，叫住人力车坐上去，再回头看时，就见一个戴毡帽的年轻人站在胡同口，看着他离去。
他绕了趟朝阳门，来到竹竿胡同，在那棵槐树下站了好一会儿，抽了两根烟，然后才去到天坛。
进了园子，过了祈年殿，来到西北角，他看见一个与他个头相仿的中年人手拿一本《Life》杂志，就直接走过去，低低地道：
“我生病了，可以介绍一位医生吗？”
“可以，医生姓杨。”
暗号对上了。
中年人伸出手：“我姓王，王忠林。”
“高振麟。”他也伸手过去握了握，又道，“有尾巴，我们先离开这里。”
“好，你跟我来。”
王忠林说完，带着高振麟出了西门，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车。早已坐在驾驶位上等着他们的孙光耀启动汽车，很快向顺义方向急驶。
给两个人相互做了介绍后，王忠林把杨红叶牺牲的经过讲了一遍，只隐瞒了中间高亚麒的部分。这番话，让高振麟听得眉头紧锁，一颗心仿佛被揪成了无数片。
车子出了城往东北方向行驶，越往外走，愈发的荒凉。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终于停在了一片荒地上。
下车后，高振麟跟着王忠林向一个小矮坡上走去。他那好不容易拼接起来的心似乎又缩成了一团，脚步也跟着沉重了起来。王忠林也放慢了脚步，两个人翻过矮坡，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座孤零零的新坟前。
“到了，这就是杨红叶同志的墓。”王忠林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沉。
看着墓前的无字碑，高振麟压抑许久的感情终于迸发出来，瞬间泪如雨下，纷纷洒落在脚下的枯草上。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抚着石碑，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叫着“红叶”。
蹲了好半天，他才站起身，微微摇晃了一下，才转头问：“她到北平后住在哪儿？”
王忠林也神色悲戚：“木拐胡同17号。她也就是在那附近牺牲的。”
“我想去那儿看看。”
第二天吃过早饭，高振麟回房间简单收拾了下，正要出门的时候，被高亚麒叫住：
“你怎么把茜茹晾在一边？”
“没有，我出去买点东西，她说昨天逛累了，今天想休息。”
高亚麒没再说话，转身回了东厢房。
一出高宅的大门，高振麟就加快了脚步走出胡同，然后坐上人力车往西去。到了景山公园附近，他下了车，徒步走到景山后街，又叫住了一辆人力车，这才直奔木拐胡同而去。
他在胡同西口下了车，走进去，循着门牌号慢慢往前走，在15号门口，他作势去点烟，两眼往胡同两端扫了扫，发现整个胡同只有自己，这才收起烟和火机，走到17号门口。户门紧闭着，他仿佛看见梦里的那个姑娘打开门，笑意盈盈地让他进去。
他垂下头，心里默默叫着她的名字，忏悔她遇难的时候自己没能赶来相救。
这时，有人朝他走来，他听见脚步声，转头一看是高亚麒，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意外之色。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高亚麒微笑着说，“杨姑娘遇害后，我从北平地下党那儿得知她生前住在这里。”
高振麟摇头：“我到现在都不信她真的走了。”
“你这样说有些对不住茜茹。”高亚麒似笑非笑。
他抬脚往东走，高亚麒跟上来，两人并排走着。
“不过，你也算对得住杨姑娘，她走了你才恋爱。”
“我和茜茹恋爱与她无关。”戒备心让他不能和高亚麒说真话，“她不走，我到这个年龄也该恋爱、结婚、生子了，她到底是□□，我是不可能和她结婚的。”
“知道她是□□，你还来这儿？”高亚麒点了一下高振麟，“别说我这样看你，老曹他们这样看你都是有理由的。”
高振麟感觉他说得对，自己一直小心谨慎，但一遇到跟杨红叶有关的事情，始终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真情实感的流露，就道：“来这儿我是想看看那个学生时期的杨樱柠，而不是□□杨红叶。”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第100章 团圆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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