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亮,东方现白。
遥远的海平面上,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正向岸边驶来。岸上的人凝神观看,待到天光更亮时,那影子也离得差不远了,正是一艘扬起风帆的战船,晨光熹微,海鸟呕哑,似乎是个出海的好天气。
待到那战船靠了岸,岸上的人慌不迭地围了过去,“抓住水妖了吗?!”
温忘尘下了船,坦然道,“没有。”
“那......”
“这......是把它放跑了?”
人们面面相觑,闹哄哄的场合顿时鸦雀无声。海妖没抓住,又错过了送新娘的时辰,那不大祸临头了?!
温忘尘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便道,“没有抓住水妖,但那水妖和我说了几句话。”
众人一听,来了精神,围着他问东问西。温忘尘本想耐心跟他们解释一番,可这些人既聒噪又不信任他,正巧一个骑兵闯入人群,高声道,“小将军,总兵叫你上岸了赶紧去见他。”得了脱辞,温忘尘赶紧带着人走了。
人群中有那狗眼看人低的,撅着嘴啐了一口,“狗屁将军,这回被他害惨了!”
“对呀对呀,这可怎么办,现在选个女人送到海上去还成吗?”
“......”
战船上下了一个跟船的船夫,对着人群嚷道,“都别吵了!那水妖我看见了......”
众人一听,立刻又把这船夫围拢,急切地询问起来。
船夫挽起袖子,露出两条黝黑的膀子,叉手道,“嗬,胆子小的赶紧捂着耳朵跑回家躲着吧,我给你们讲的可千真万确!”
他卖了几句关子,才煞有其事道,“......那水妖,脑袋长在屁股上,屁股长在脚指头上,没有嘴皮,一口尖牙裸露在外,行走时用两只眼睛撑地,身体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像只蚯蚓一样......”
“嗬,这也太可怕了,小将军都没看到,你怎么看见他的?”有人问道。
“我当然是躲在船舷处,顺着舱上的小孔看见的!......那水妖以为咱们又给他送女人来了,上了船,钻进船舱,左看看又看看,没有看见新娘子,就往床上凑去......呵呵,它不知道藏在床上的是小将军,一杆银花.枪斜刺里挺.将出来,把它扎了个底朝天!”
“我原本还很害怕,看见小将军将它刺中,才抄家伙闯进去,谁知进去后那水妖就没影了......小将军厉声叫他出来受死,那水妖可怜兮兮地说他的心脏被小将军刺中,只怕活不久了......”
......
这番话一传十十传百,最后演变成多个版本,传得整个东南三镇都知道。人们天天提心吊胆,生怕那水妖没被杀死,扬起水祸来害他们。不过可喜的是,一年过去了,啥事儿也没,最终年岁日久,人们开始相信,也许那水妖真被刺死了。
温忘尘的舅舅张恭明一向喜爱这个外侄,经此一事,越发地高看他,许他独自带着人马出镇巡守。
温忘尘对这个舅舅也很是爱戴,只有一事不解,即在对付水贼一事上,张恭明的态度很是暧昧。
前不久有一波江上的水贼,劫持了一艘商船就跑了,温忘尘乘船追击,打死了几个贼寇,本可以将剩下的一网打尽,不料遭到张恭明的阻止。
张恭明是保守.派,他在官.场沉浮多年,考虑的自然比温忘尘周到,留着水贼不斩草除根,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考虑。
温忘尘不懂这些,他只觉得放跑了草菅人命的海贼,连日来心中都十分不快。
这一日,他照常遣走亲随,独自到海边散心解闷。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尖嘴湾一带,撞见几个渔夫正在收网拴船,他们看见温忘尘一个人在溜达,便大声道,“小将军,要变天了,快些回去吧。”
温忘尘看看天幕,果然东方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就快压将过来,似乎一场大雨就在眼前了,他疑惑道,“这几天出船的渔民变少了,是因为水贼吗?”
渔夫苦笑,“咱们这些穷打渔的,贼人还看不上呢,出海的人少了,是因为这几天是海龙王的生辰,指不定他哪一天办寿宴刮大风呢,渔民们害怕,自然出海的就少了。”
温忘尘点点头,心道,海贼欺负老百姓,连这身为神仙的海龙王也欺负人.......这样一想,更加不快,薄唇紧抿,若有所思地转身走了。
他沿着海滩往回走,渐渐地,就看不见那几个渔民了。天色也暗了起来,看起来要刮大风的样子,于是便加快了脚步,就在此时,却突然看见远处礁石的那一头探出一个奇怪的脑袋来,像人不是人,像鱼又不是鱼,正大眼不眨地将他盯着,见他发现,立刻把头缩到后边去了。
温忘尘瞬间警惕起来,他来这儿多年,听过不少妖魔鬼怪的传说。传闻常有海中精怪爬上岸将人拖下水中溺死的事发生。他平常也算谨慎小心,不过到底少年心性,看见这鬼东西,不免有些兴奋,就径直往那礁石边走去。
过去一看,却又没影了。
温忘尘在礁岩下踱了几步,没有看见那东西,此时偏偏又砸下几颗雨滴来,他不愿离开,因为他能感觉到,那东西似乎正在暗处窥探着他。
情不自禁,目光就往海里看去。
风渐大,雨渐密,白色的浪花涌上岸来,恰恰触到他的脚尖,温忘尘鬼使神差地就往前几步,差不多走到海水没完他脚踝的地方。
前面的水很深,并且很浊,看不见东西......温忘尘死死地盯着水面,握紧了手中的长.枪,他看似没有防备,实则浑身都绷紧了。
一道森森的紫电划过长空,接着轰隆一声,一道炸雷落在耳边。
温忘尘神色一凛,举枪就往水里扎去。几乎是同时,水里跃出一张惨白的鬼脸来,眼珠外突,血口大张,没有舌头,估计是想吓唬吓唬他,没成想直接撞到了枪上,锋利的尖刃噗地一声捅穿了它的头颅......
温忘尘并不觉得重,将枪提起来,发现这是条长着人面的大鱼,难怪嘴张那么大,眼珠如此突兀。将那鬼鱼取下来,顺手一抛,扔回了海里,又蹲下身来就着海水将长枪洗净,只是他心里犯嘀咕,这不是他看见的东西......想到这儿,身体突然僵硬了起来。
果然!
背上突然一重,一个湿漉漉的东西贴上了他的后背,又迅捷地伸出两只惨白却有力的爪子来将他牢牢地抱住。
温忘尘冷不防被它一抱,两只手就被困住,所幸他蹲着就势往前方一滚,将那鬼东西摔下来,只是这一甩,也把他自己摔进了深水里。
他水性还不错,挣扎冒出头来,雨水劈里啪啦砸在他脸上,几欲窒息,他知道那东西还在水里,慌忙往岸上游去,只是刚刚爬进浅水区,脚上一紧,一股力扯着就将他往水里拽,慌乱之中,摸到了遗落在浅水中的武器,捡起就往水里戳,一击即中,水里的怪物立即放开了他。
温忘尘不敢大声喘气,握紧了长枪想要爬起来,突然,脚上又是一紧,这次的力气大得出奇,瞬间就把他拽进了水中,几口海水进肚后,他也被那玩意儿缠住双脚往深水里拖去。
气泡咕噜咕噜上升,昏暗的天光离自己越来越远,强大的水压压迫得他胸口窒闷,他兀自挣扎,手抓长枪往下一通乱刺,那鬼物被刺中后着了恼,蹿上来牢牢地嵌住他的两只肩膀。爪子力大无穷,温忘尘肩膀一酸,再无力挣扎了。
意识模糊之前,他偏头一看,只见一黑头水鬼伸着长长的脖子,冲他咧嘴一笑。
那水.鬼既不咬他也不撕他,似乎只是想把他溺死,如八爪鱼一样缠着温忘尘,将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露出颇为依恋的表情。
就在温忘尘以为小命休矣时,水中一动,海水往两旁拨开,无数鱼群惊慌让道,那水鬼抬头一看,脸色大变,立刻拽着温忘尘往更深处游去,不过为时已晚,龙门大道一开,赶来祝寿的各方神灵都要从此经过。
以防生变,巡海夜叉会用夔牛皮制成的战鼓大擂三声,警告海中邪物退散。只听咚地第一声,声震千里,绵延浑厚,那水鬼已经逃至水深处,这一声不过令它头疼欲裂。接着咚地第二声,水鬼两腿一蹬,迫不及待地将温忘尘丢开,捂着耳朵箭一般地往深谷中射去。
待到第三声敲完后,海水平复,龙门大道缓缓阖闭。
温忘尘也不知自己随着鱼群飘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片柔软的荇草丛里。他站起身来四面一看,到处都黑悠悠的,似乎夜幕四拢一般,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海水冲上了岸,但那也应该是在海岸边的沙滩或卵石上......
此时传来几声“哞哞”的鸣叫,和耕牛有些像,但又更空灵澄澈,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条大鱼从天上游过,还有一些看不清色泽的鱼群,如黑色的云朵一般,在天上散了又聚,聚了又散......这里的天色,就跟要天亮时的夜空一样,透着暗沉沉的黑色和蓝色。
温忘尘心道,难道自己已经死在海里了,这里是海底的阴间?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踩了踩脚下的草丛,这感觉却如此真实。
草丛里散落着大小不一,会发出微弱光晕的石头,这些石头状似随意摆放,但又似乎刻意铺成了一条小道,指引着路人通往黑暗深处。
温忘尘心道,既然已经来了,只能走走看看,万一有离开的法子呢,遂跟着这些石头走去,走不多步,竟然在草丛中发现了自己的银花枪,也算幸事一件。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天还是这样阴暗不明,各种各样的水中巨兽从他头顶经过,却似没有看见他一般,期间坐在草丛里休息了几次,用水草擦拭枪尖,少年的脸上开始流露极少出现的沮丧和寂寥。
不过他温忘尘是什么人?他连死都不怕,也不允许对现在的处境自哀自怜,遂又大踏步往石头指引的方向走去,再走一会儿,眼前蓦地一亮,似乎在不远的地方,矗立着连片的宏伟的宫殿,这些宫殿晶莹剔透,一层一层,拥簇在一起,好似巨大的莲花一般。
不过光线依然昏暗,温忘尘只能看清它们的轮廓,和偶然的亮光之下,它们所显露出来的纯白的一角。
仙乐阵阵,香味扑鼻,他来了精神,疾奔而去。
看着不远,可他依然跑了半天的路,才走到近前,穿过两道海螺铸就的大拱门,就看见了宏伟庄严的宫殿群。
他猜测,这里大概是海龙王的水晶宫了。
门内言笑晏晏,人声欢乐,透过半开的门缝,便可看见推杯换盏的人群。
渔民们说的没错,这海龙王果然办着寿宴呢!
温忘尘见里面人不少,有像他这样长得正常的人,也有一些奇形怪状的,大概是水妖一类的东西。
少年心性的他并不惧怕,只想进去问个路就离开,遂从门缝挤了进去,果然这些水妖自在地饮酒赏舞,无人注意到他。
到了里面,花香扑鼻,酒香醉人,祥云朵朵,仙气缭绕。少年在仙境之地,每行寸步都格外小心。虽说是问路,但这站在外面一圈的,都是些精灵水怪,没一个人形,他自然不想和它们搭腔,遂分花拂柳,避开水怪,往里边行去。
他见那高台之上倒坐了不少人模人样的海妖,又攀着玉栏杆慢慢地走上石级,他不知,这里已经是大殿的正央。
半空中,浑身银鳞的美人儿好似灵活的银鱼,在丝竹之音的鼓奏下翩翩起舞,眉眼含情,朱唇轻启,将柔媚的笑容献给高台之上的贵人。
温忘尘被这几个舞女吸引了。她们偏头之时,耳边的鱼翅蓦地张开,好似花朵一般。
此时,高高在上的龙太子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软玉温香左拥右抱,接过美人斟满的酒樽,念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仰头一饮而尽。
美人正待提着酒壶为他满上,敖庆狭长的眼眸一动,眼光扫到宴席上一抹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他带着醉意,嘻嘻笑道,“这不是那位小将军吗?来,给本太子倒酒。”
话罢就伸手去拉温忘尘,回过神来的少年立刻后退几步,躲开他的手,立在那儿将敖庆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人锦衣玉冠,尊贵非凡,又自称太子,那一定是这群水妖的头领人物了。
温忘尘无意间闯进这里,不想得罪他,也不想引起这群水妖的注意,但是经敖庆这一举动后,所有的人都转过头来注视着温忘尘,气氛突然有点冷,还有点怪。
大概他们没见过龙太子被谁拒绝。
丝竹顿止,美人退散。
彼时温忘尘不过十五六岁,他见敖庆笑吟吟地将他看着,似乎是久已认识他一般。他也觉得这人的声音耳熟,可想不起来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敖庆不说话,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杆闪着锋芒的长.枪从红罗帐中刺出,然后一个少年将军从红帐中走出,眉眼锐利,神采飞扬。那是他与温忘尘仅有的一面之缘,那副画面一直在记忆中盘旋,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太子殿下,您认识他?”怀中美人笑盈盈问道。
敖庆也笑,醉醺醺道,“怎么不认识,嘻嘻,他说他要做我老婆。”
他是真的醉了,此刻尚以为自己在梦中呢。自一年前别过后,他常常愁思苦饮,后悔没有在这位小将军面前现形,哪怕被当做水妖捉去,能仰他鼻息也心甘情愿。
这天来的,全是东海皇族的显赫人物,他们早已见识过太子的风流脾性,遂附和笑了几声,有那不怀好意的,拿一双**裸的眼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打量着这个误入水晶宫的凡人。
众人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连最上首的龙王也被吸引了,不过碍于场合没有批评敖庆的失态,搁了酒盏,斜眼暗暗观察。
温忘尘的小脸渐次冰冷,薄唇又轻轻抿了起来,手心不自觉地发力握紧了银花枪。
这时,龙族中也有个风流浪子,仗着酒意,探起身来,嚷道,“太子哥哥,那你什么时候把这小不点纳进你的后宫呢?”
敖庆也不回话,醉眼朦胧地看着温忘尘,良久后,轻轻笑了一声。
这声笑在本就敏感的温忘尘听来,轻佻至极,无礼至极!他神色一凛,火冒三丈,提着银花枪一个猛刺,直扎在那案桌前,玉盘珍羞瞬间摔了个粉碎。
众人吃了一惊,谁都没料到这少年反应竟这么大。
那冰冷锐利的锋芒也让敖庆瞬间清醒了,斥退赶上来捉拿温忘尘的侍卫,回转身来冲龙王行了一礼,说道,“扰了陛下的寿宴,是臣弟的错,请陛下勿怪。”
龙王敖琛本就对这个胞弟的行为做派有些不满,此刻倒也不发作,只道,“问问他是怎么进来的,然后送他回去。”
敖庆应声道是,又回转身来对温忘尘赔礼道歉,“原是喝醉酒,认错了人,小将军勿怪......”说完后,见温忘尘依然神色冰冷,但眼神里已没有杀机和怒火,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道了声,“请小将军随我来吧。”
温忘尘虽被这人言语轻薄了一回,但看他态度温润和煦,道歉也算诚恳,便见好就收,跟着他转出水晶宫,穿过了一片冷艳的珊瑚群。
敖庆本来走在前面,慢慢地放慢脚步和他并排走着,一边拿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他。
这小将军似乎知道敖庆正在看他,从容镇定,不发一语。
敖庆见他并无畏惧神色,并且薄唇下压,浑身散发着疏远清冷之气,便主动询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温忘尘道,“被一个水鬼拖下水,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
敖庆了然地点点头,复又问道,“那水鬼长什么模样?”
温忘尘沉思一会儿,摇了摇头,“水里视线模糊,没有看清。”
敖庆又点点头,心道,但凡水鬼,模样都是憎人可怖的,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实在难为他了。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一个悬空石桥边,这石桥有些狭窄,刚好能容二人通过,下边是黢黑的深渊,彷佛能直接通往幽冥地狱一般。
敖庆停下脚步,几个侍女捧着酒盏过来,敖庆倒了杯酒递给温忘尘,笑道,“我叫敖庆,这杯酒,算是我给你赔罪的。”
温忘尘看他一眼,也不去接,只道,“多谢了,我不喝酒,你还是快点送我回去吧。”
敖庆怔了怔,将酒盏放回,扇子一指,说道,“通过这条石桥你就能上去了。”说完又接过侍女捧来的一斛珍珠,笑道,“那这斛珍珠就当我的赔礼吧......你叫什么名字?”
温忘尘心中不快,还是因敖庆在宴席上的那句戏言。敖庆虽说他是认错了人,可在宴席上第一句话已经用“那个小将军”指出了他的身份,怎么可能是认错了人......
但温忘尘不想去深究缘由,背转过身,独自走上石桥,说道,“我不稀罕你的珍珠。”
敖庆也不恼,目视着小将军轻身离去的背影,唇角的笑意不自觉地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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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龙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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