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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江匪(一)

温忘尘误打误撞,进了龙王的水晶宫,回到地上时已经是第三日傍晚。

这期间,张恭明不见他的踪影,着急得不得了,要发动镇上所有渔民下海寻找,奈何那天正逢海龙王寿诞,海上风雨又大,渔民们无法出船。

张恭明只得站在尖嘴湾的岩石上望洋兴叹,暗忖这回没法对温长林交代了。

回到府上,正准备修书一封送到北地时,大门被敲开,温忘尘他自己回来了!

温忘尘是喜静的性子,要是说他被水鬼拽下水,又阴差阳错进了龙王的仙境游走了一趟,只怕从此耳边都不得安宁了。

所以,当张龚明问起他时,他只说自己在附近的山林里迷了路。

张龚明闻言,猛烈地咳嗽了一通后,憔悴地点点头,说道,“好,平安回来就好。”

他本来就有伤病在身,加上连日来心情不佳,一张脸看起来就像一只打了霜的老苦瓜一般。

温忘尘心知,主母一定又和舅舅闹了。

他来这儿快七年了,已经见识过不少次赵氏闹腾的阵仗,“让舅舅担心了,侄儿惭愧。”

张龚明待他就像待亲儿子一般,温忘尘着实内疚了一番,

张龚明摆摆手,“下去歇息吧。”

温忘尘得了令,便回到了自己屋中,然而这一回去就从亲随口中得知,主母竟然趁张龚明带人出去寻找温忘尘时,将他的一名宠姬给打死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温忘尘着实惊了一跳。

张龚明的那名宠姬名唤玉婉,才二十来岁呢,琴棋书画,吟诗作赋,真是样样精通,得了张龚明很多年的宠爱。主母没少因为她和张龚明闹过。

一想到这事和自己有些牵扯,温忘尘心中内疚得不行。不过他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安静性子,也没表现在脸上,只是连日来没怎么吃得下饭罢了。

这日傍晚,他照常练了枪.法,准备回屋子里看书时,隔壁院子的小仆人突然找上了他,将他请到了三公子的院子中。

这位三公子叫张潮顺,是主母心尖上的爱子,娇生惯养的打小就没进过军营。张恭明不大管他,所以他就伙着外边的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偶尔还会把青楼的歌姬带回府上快活。

他虽然荒.淫,但也还算仗义,这不,看见众兄弟都来了,就他温忘尘没来,过意不去,特地派人把他请来。

温忘尘到了院子里,就看见三位表兄和一众纨绔围在一块儿,另还带着几个女人。

只见左边一男子搂着一个打花扇的美人儿,右边一个男子撸袖光膀,聚精会神地盯着竹盅,用细枝逗弄一会儿,满口啧啧,“这海蛐蛐儿可真他.娘的好看,真他.娘的凶猛,老子喜欢。”说话的正是他那撸袖光膀的三表兄,张潮顺。

那抱美人儿的公子哥调侃道,“我说是个宝贝吧,这样吧,顺哥儿,我用这海蛐蛐儿跟你换这个美人儿。”说完,猪蹄就往美人儿屁.股上拍了拍,惹得美人儿娇.嗔连连。

张潮顺嘿嘿一笑,复地脸一黑,“你拿只烂蛐蛐就想来逗我的美人呀?不成!”

说话间,那美人掩嘴笑道,“王公子这么看不起奴家?”

谈笑熙攘间,张潮顺一摆首就看见温忘尘孤零零站在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忙起身把他拉过来,笑道,“忘尘,给你看个好东西,是你在北地一辈子都见不着的。”

人群散开,温忘尘扫眼一看,只见竹盅里躺着一只花花绿绿,似螳螂又似虾蛤的玩意儿,正摇头摆尾,搓敛触须......

他并没有兴趣,但也不想扫了张潮顺的兴,抿唇笑了笑,说道,“是只好蛐蛐儿。”

那几个纨绔和歌姬没有见过温忘尘,见他是个模样俊秀的干净少年,呵呵笑道,“三公子,这就是你那被海鬼捉去又自己爬上来的小表弟呀?可真是个好模样呢,怪不得海龙王不敢收。”

得,八成听了渔民的胡说。

张朝顺呵呵一笑,“怎么,小浪.蹄子看我这表弟模样好,我把你送给他暖.床行不行?”

那歌姬嗔道,“三公子说的什么混账话,羞煞奴家了。”一面又拿碧眼含情眸瞅了温忘尘几眼,两朵红云飞上俏脸。

温忘尘,人如其名,不拿.枪的时候就像一头温顺安静的绵羊,是以众人没察觉他的不快,只看他这样默默站着,实在不像个世家子弟,有心逗弄他一番,越发说起荤.话来。

不巧,突然闯进一个小厮来,惊慌道,“公子,老爷来了。”

众人未来得及躲避,张恭明已经一只脚踏进来了,原本闹哄哄的氛围登时寂静下来,众纨绔硬着头皮道了声“总兵大人”。

三儿子是一向不怕老子的,将脸撇向一边,不冷不热地叫了声“爹”。

倒是老大老二颇为紧张,不敢看老爹的神色。其实他们平时也不经常这样跟着老三鬼混的,偶尔荒唐一次还被抓了个现形,可恨不能马上撇清关系。

只有温忘尘,坦坦荡荡地叫了声舅舅。

张恭明嗯了一声,绕着桌子走了两步,看了看竹盅里的东西,面无表情道,“把这毒物扔出去。”

亲随立刻上来把竹盅端走。

张潮顺的脸瞬间就黑了,“爹,那是......”

他话还没说完,张恭明却一句都不想听,打断道,“忘尘,你平时这个时候不都在屋子里看书么?今天怎么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这话听上去颇有责怪的意思,但字里行间,也足够看出张总兵对这个侄子的器重,张潮顺的脸瞬间更黑了。

温忘尘思虑了一番,决定不实言相告,“我路过这儿,看哥哥们玩耍得起劲,就进来看了看。”

若是直说是三表兄把他叫过来的,只怕张龚明又会甩他这个三儿子一顿眼色。

张恭明心下了然,拔步往外边走去,边走边说,“这几日天气好,江上商船开始通行了,水贼可能又会卷土重来,你随我去码头走走。”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道,“大郎和二郎也过来。”

张潮顺眼睁睁看着他爹把温忘尘和两个哥哥叫走,自己彷佛是个外人一般,那脸色就如霜打的黄瓜样难看,等他们走了后,愤愤地将石凳一踢,骂道,“他娘的......”

这时又一张苦兮兮的脸凑了上来,“顺哥儿,我的蛐蛐儿被总兵扔了,你好歹赔我一个。”

张潮顺本就心情不好,怒道,“又不是我扔的,你找我爹赔去!”

那位美人儿见状,连忙安慰,“三公子,以前老爷从不踏进这院子一步,谁也不知道他今天犯着哪根筋了,你就别气了。”

对呀,这老头从前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一眼,怎么今天突然就来了......说起来,他倒是经常往温忘尘院子里去......

这不想不要紧,一想那气就蹭蹭蹭往头顶冒,是了!今天一定是去温忘尘院子里,发现他没在才跑过来的,这老不死的巴不得温忘尘是他亲儿子,自己亲生的反而晾在一边!

他眼珠子一转,“你说得对,今天起你就是王公子的人了。”

美人愣怔片刻,张朝顺接着道,“谁让我爹把王公子的蛐蛐丢了,只能拿你赔罪了!”

晚上吃饭时,饭桌上的气氛很是压抑。

张龚明慢吞吞地喝了一碗汤后,就什么都没吃了。

他已多年不和主母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但是每一顿饭一定会叫上温忘尘。温忘尘心中知道,主母大概也是不待见他的。

他隐约听仆人们说,今日赵氏又揪着张龚明的另一个妾室打了一顿,恰好被张龚明撞见。不过张龚明什么都没说,他拔腿就走了。

赵氏在后面追逐他,抱着他的腿,又是哭又是埋怨,一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张龚明终于忍不住了,甩开了她的手,当着众仆人的面,将主母狠狠地斥责了一顿。

他原本就在为那名宠姬的事情伤心,所以咆哮的时候就尤其地大声。

主母丢了好大的脸,回去后狠狠地哭了一通。

就在刚刚,张龚明的手下打死了两个仆人。这两个人就是当日趁老爷不在,杖杀玉婉的凶手。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上,赵氏还会再来找张龚明闹一通。

果不其然,温忘尘刚刚放下筷子,外面呼呼风响,赵氏赶到了。

她一进来,就铺天盖地,痛哭流涕地嚎叫道,“老爷,我好歹还是当家主母呢!你把我的人抓去说打死就打死,你眼里还有我吗?”

张恭明只沉默地坐在椅子上,一句不发。

赵氏又气又悲,怒道,“这府里还能待吗!来人,给我收拾东西,我明天就回娘家。”

张恭明慢吞吞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去,冷漠道,“你要走就走,没人拦你。”

赵氏着实被这句话狠狠地伤了一下,她悲怆地看着张恭明的背影,哀声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对我当真没有一点夫妻情谊吗?你还记不记得你初到我家时......”

张恭明面色一变,咬牙道,“你闭嘴!......我不说你,是给你留点体面。”

张恭明不喜欢赵氏是有原因的,二十多年前,他还只是个行伍小卒,随军到振州剿匪。

彼时,赵老爷子是振州督抚,赵家就是振州的大户,自然免不了成为流匪的眼中钉。一日赵家小姐带着丫鬟仆人在城内游玩,不知那匪寇从哪里蹿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人将赵氏给抢走了。

赵老爷子焦心着急,却又无可奈何,只因那匪寇的老窝在城外的扁嘴山上,易守难攻,不便救援。当时的一位将军,为了宽慰老爷子的心,说愿派十几个精兵翻山进去将小姐救出,这十几个精兵正好就由张恭明带领,本来只是一个宽慰之举,那将军根本就没想过要把人救出来,也没想过这十几个小兵进去后还能不能活着出来,反正派了人,他的义务就当尽到了。

谁知,英勇机智如张恭明,他还真完成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他不仅将赵家小姐从匪寇头子的床.上救走,还顺带割了匪头的首级。本来赵家是要感谢他的,但是,因为整个振洲城都知道赵家小姐被流匪掳走了,没人敢娶她了......

赵家深以为耻,决定按照小姐的意愿,强行把张恭明留在振州,招为女婿,又一路帮衬他,将他扶上了现在的总兵之位。但是张恭明本来在北地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结发夫妻的,因为赵家的干涉,他在振州一留多年,还娶了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所以也就抑郁了一阵子......不过后来他就借调职之机到了东南三镇,和赵家分道扬镳了。

而赵氏跟着他这么多年,霸道善妒不说,还总爱提当年赵家是如何如何帮衬他,没有赵氏,就没有他张恭明的今天这种话,换谁谁高兴呢?

他忍了许多年,直到今天,心爱的女人被赵氏打死,再也无法忍耐了。

赵氏不依不饶,从怀中摸出一沓银票来,伸到张恭明面前,气道,“你看清楚了,你前脚刚走,那贱妇就变卖田产,我要是不早点发现,府里值钱的东西还不都被她搬空了!我打死她是应该的!”

张恭明双眼渐红,伸手抓住赵氏的衣领,怒吼道,“你不逼她,她能这样做吗?!”

这声吼,差点把房顶的猫吓死跌下来。

两人双眼对视半天后,赵氏哽咽道,“张恭明,我看透你了!”

众仆人早吓傻了,一个个呆若木鸡,不敢说话。

三公子张潮顺姗姗来迟,看到这一幕,也发起狂来,上前将他爹的手甩开,拉住他娘,说道,“娘,别理他了,咱跟他不是一家人,咱回外祖家,让他跟他的小老婆过一辈子吧!”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张恭明从前不管他,但现在听他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来,只觉得这小儿越看越碍眼,越看越急人,一巴掌打过去,将张潮顺脸打得一歪,仰天长叹,“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赵氏捂脸痛哭,张潮顺则激动得吹鼻子瞪眼,又委屈又愤怒,骂道,“你为我做了什么?!你什么时候器重过我?你愿意为大郎二郎请师傅,甚至连温忘尘你都专门给他请个习武的教头,我呢?你连我那院子都不愿意踏进来一步!......”

张潮顺越说越激动,“我幼时渴望你能正眼看我一眼,哪怕你能像对两个哥哥一样,对我有一半看重我也不会这么恨你......从前看你喜欢山水画,为了讨你欢心,我勤学苦练一年,可拿到你面前后,你却眼睛都不抬一下,说我玩物丧志,不成大器......我小时候不过是贪玩了点,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母亲骂我不成器后却自己躲在暗里哭......说到底,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因为不喜欢母亲,才对我们母子这么冷漠!”

“如果不是我外祖父,你能当上三镇总兵吗?!我若成不了大器,还不是因为你不配有成大器的儿子!”

这一通话骂下来,简直将他肚子里积了多年的怨气通通倒出,将张恭明骂得怔在原地,他寻思他这儿子什么时候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了?

总之,第二日一早,赵氏回振洲的马车就备好了。赵氏是真伤心,自然为这个家里里外外操劳,付出了多少心血!结果换来张龚明多年不闻不问的对待!自己的亲儿子,还比不上一个姓温的外人!

而张潮顺,则是铁了心要和他爹对着干。

所以天不亮,母子两带着几个仆人,便坐上马车往码头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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