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渊朝的皇宫，在晨曦中苏醒不久，便被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彻底点燃。
“捷报——安王大捷——”
传令兵嘶哑却亢奋的声音，穿过一道道宫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欢腾的涟漪。宫人们奔走相告，连带着那朱红宫墙角落里的积雪，似乎都染上了几分喜气。
御书房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却压不住那股骤然腾起的、无形的热烈。
“陛下！安王殿下又打胜仗了！苍狼原一战，歼敌三万，俘获牛羊马匹无数，北漠王庭已递上降表！此乃天佑我朝，陛下洪福啊！”胡子花白的兵部尚书李大人，激动得满脸红光，声音洪亮得能震落梁上灰尘，仿佛那在战场上七进七出、砍瓜切菜的人是他亲儿子。
御案之后，端坐着这天下之主，年轻的帝王萧凌睿。
他身着玄色常服，金线绣着的龙纹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隐隐流动。此刻，他手中正捏着那份字迹潦草、却承载着无边喜气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好！好一个屈末寒！”萧凌睿猛地将军报往龙案上一拍，力道大得震飞了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墨汁溅了几滴在明黄的绸缎上，晕开小小的墨团。他朗声大笑，眉宇间尽是飞扬的神采，“又是大胜！斩敌三万，俘获无数……他这是想把北漠王庭的裤衩子都抢回来，给朕当抹布用吗？”
底下侍立的几位近臣，闻言发出心领神会的哄笑。安王屈末寒，帝国的战神，他的名字就是胜利与传奇的代名词。有他在，边境便固若金汤。
内侍监德忠是个眉眼通透的人，立刻顺着话头，用他那特有的、不高不低却能让满殿都听见的嗓音高呼：“陛下洪福，天佑我朝！安王殿下威武！”
“嗯，天佑我朝。”萧凌睿重复了一句，嘴角噙着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回军报上，精准地捕捉到最后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安王亲率轻骑追敌三百里，身先士卒，不慎肩胛中箭，然军医言，无大碍。”
无大碍？
萧凌睿嘴角那抹笑意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这家伙，又逞能！每次都这样，打起仗来就不要命，好像那身子是铁打铜铸的一般！他几乎能想象出，屈末寒一边龇牙咧嘴地让军医拔箭，一边满不在乎地摆手说“小事一桩”的混账样子。
心底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喉咙发干。
退朝的钟声响起，群臣怀着或真或假的喜悦躬身退去，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熏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萧凌睿挥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那面巨大的、描绘着大渊万里江山的屏风地图前。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北境绵延的山脉，划过苍狼原那片刚刚被鲜血与胜利浸透的土地。这前所未有的辽阔版图，有大半，都是屈末寒为他打下来的。
江山如此多娇。
可这守护江山的利刃，似乎……太过锋利了些。
德忠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垂手禀报：“陛下，安王殿下不日即将凯旋，按惯例，礼部请示，是否要准备最盛大的欢迎仪仗？还有……您亲赐的庆功酒，用哪一坛？”
萧凌睿没有回头，背影在巨大的地图前显得有些孤直。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平稳无波：“准了。仪式就按最高规格办，务必要让天下百姓都亲眼看看，朕是如何倚重、厚待朕的功臣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声音略微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的随意：“去把内库深处，朕登基那年埋下的那坛‘醉逍遥’找出来。朕……要亲自为他斟上第一杯酒。”
“奴才遵旨。”德忠领命，躬身退下，脚步轻得像猫。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萧凌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龙案上那份已被揉出褶皱的军报上。他伸出手，指尖在那行“肩胛中箭”的字迹上摩挲着，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心，有恼怒，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烦躁。
他踱回案前，拿起方才被震飞的狼毫笔，在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最终，将那支饱蘸墨汁的笔，重重地搁在了笔山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望着窗外开始飘落的细雪，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笑骂了一句，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屈末寒啊屈末寒，你让朕赏你什么好呢？再赏，朕这龙椅，是不是也得让你坐上来，试试暖和不了？”
这句带着戏谑的玩笑话，在空荡而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丝浸入骨髓的凉意。
雪，悄无声息地落着，覆盖了宫殿的琉璃瓦，也掩盖了世间许多的声音。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官道上，一支纪律严明、煞气未褪的玄甲军队，正护送着他们的主帅，浩浩荡荡地向着帝都方向行进。
中军那辆宽大却并不奢华的马车里，受伤的安王屈末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疼得“嘶”了一声，却又在下一刻，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期待的弧度。
凌睿，我回来了。今年的庆功酒，可要给我备最烈的那一坛啊。
他不知道的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坛最烈的庆功酒，已在帝王的一句低语中，被赋予了远超酒水本身的、沉重而复杂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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