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那场突如其来的“刺客”风波，虽然最终以萧凌睿雷霆般的维护收场，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散尽的紧绷。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因此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微妙。沉默地走了一段，穿过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蔷薇花架，屈末寒看着身侧沉默不语的萧凌睿，那玄色身影在明媚春光里，竟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孤寂。
他心头莫名一涩，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混杂着血与火的记忆，如同挣脱了枷锁，汹涌地漫上心头。他想起的，并非什么花前月下的旖旎，而是真正在鬼门关前打过滚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过往。
那一年，北境战事吃紧，他率领的孤军被北漠主力围困在断魂谷，粮草将尽，援军迟迟不至，伤亡惨重。一份份加急军报雪片般飞往京城，换来的却是朝堂之上主和派的聒噪与互相推诿。他带着残部死守谷口，看着身边熟悉的兄弟一个个倒下，玄甲被血染透又干涸，结成暗红色的硬块。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大概要埋骨在那片荒凉的谷地了。
就在他弹尽粮绝，准备带领剩余将士发起最后一次决死冲锋的那个黄昏，谷外突然传来了不同于北漠号角的、沉闷而威严的战鼓声！以及山呼海啸般的“陛下万岁”！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他拖着疲惫不堪、多处挂彩的身躯，冲到阵前，看到那在残阳映照下、猎猎飞扬的明黄色龙旗，以及龙旗下，那个身着金甲、一马当先，如同天神般冲破敌阵的身影！
是萧凌睿！他竟然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千里奔袭，亲自来了！
那一刻，屈末寒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所有的疲惫、伤痛、绝望，在看到那个身影的瞬间，土崩瓦解。他嘶哑着嗓子，举起卷了刃的长刀，用尽最后力气大吼：“陛下亲征！援军已至！兄弟们，随我杀——！”
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血战。他与萧凌睿背靠着背，刀光剑影中，彼此是对方唯一可以信赖的屏障。他能感受到萧凌睿挥剑时带起的风声，能听到他因奋力搏杀而沉重的呼吸，甚至能闻到他金甲上沾染的血腥气。他们互相掩护，彼此支撑，硬是在重重包围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北漠将领被萧凌睿一剑穿喉，庞大的敌军终于开始溃散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只余天边一抹凄艳的血红，如同这场战役的注脚。
两人都累得脱了力，背靠着一处残存的、尚带余温的断壁颓垣，缓缓滑坐在地上。兵器丢在脚边，连抬手都觉得费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屈末寒侧头，看着萧凌睿。帝王的金甲上布满刀剑划痕和喷溅的血迹，俊朗的脸上也沾染了尘土与血污，冕旒早已不知掉落在何处，发丝凌乱，看上去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在暮色中依旧亮得惊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的光芒。
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地喘息着，享受着这片刻的、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安宁。
忽然，萧凌睿像是想起了什么，动作有些别扭地伸手，在自己染血的战袍内衬里摸索了几下，然后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着的小物件，递到屈末寒面前。
屈末寒疑惑地接过来，入手微沉。他借着天边最后那点微光，小心翼翼地打开已经有些破损、浸染了汗渍和些许血污的油纸。
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一个糖人。一个造型拙朴、线条粗糙的兔子糖人。只是经过长途奔袭和方才的激战，那糖兔子已经断了一条耳朵，身上也布满了裂纹，看起来丑丑的，可怜巴巴的。
“路上……路过一个被北漠骑兵劫掠后废弃的小镇，在废墟里看到的。”萧凌睿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缺水而异常沙哑，语气带着一种故作随意的别扭，“就……剩这么一个还算完整的。想着你肯定喜欢这些甜腻腻的玩意儿，顺手就揣上了。”
屈末寒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个丑得有点滑稽、却在此刻尸山血海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又无比珍贵的糖人，鼻子猛地一酸。他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绝世珍宝，轻轻掰下那仅存的一只完好的“兔耳朵”，塞进嘴里。
一股粗糙的、带着点焦糊味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并不美味，甚至有些涩口。
可屈末寒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甜的东西。甜得他眼眶发热，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抬起头，对着萧凌睿，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哽咽：“……甜。”
萧凌睿看着他脏兮兮的脸上那傻乎乎的笑容，和亮得异常的眼睛，紧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随即又嫌弃地别开脸：“出息。”
回忆如同潮水般退去。屈末寒依旧站在开满蔷薇的御花园里，身边是已然权倾天下、深不可测的帝王。阳光明媚，花香馥郁，与记忆中那个血色黄昏恍如隔世。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还能尝到那股混合着血腥与焦糊的、独特的甜味。
那时，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是可以托付生死、共享一块脏兮兮糖人的兄弟。
可现在……
他转头，看向萧凌睿。萧凌睿也正看着他，目光深沉，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复杂得让他心头发慌。
那份在尸山血海中都不曾改变的信任与依赖，为何在这太平盛世、锦绣堆中，反而变得如此步履维艰？
屈末寒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温暖的花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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