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里的沉默，终究是被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着下朝时分的悠扬钟声打破。那钟声穿过层层殿宇，抵达这片花香弥漫的角落时，已变得微弱，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国权力中枢的庄严韵律。
萧凌睿闻声，眼底那片刻的恍惚与深沉迅速褪去，重新覆上了帝王的冷静与疏离。他淡淡瞥了一眼身旁似乎还在回味“糖人”往事的屈末寒，语气平淡无波：“时辰不早，朕该回御书房了。”
屈末寒从那些血与火的记忆中抽身，心头那点因往事而生的柔软怅惘，被萧凌睿这突如其来的冷淡浇了一盆温水，不凉，却让人有些不舒服。他“哦”了一声，下意识地就跟上了萧凌睿转身离开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宫苑之间错综复杂的廊庑下。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屈末寒看着前方那个永远挺直、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隔膜中的背影，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安静，却都觉得词穷。
走着走着，竟绕过一片翠竹林，来到了一处距离御书房不远，却显得格外僻静清幽的殿阁前。殿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匾额，题着“静心斋”三个字，字迹清隽，是萧凌睿的亲笔。
屈末寒的脚步猛地顿住，看着那熟悉的匾额，眼睛倏地亮了。方才那点小小的不快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快走几步，超过萧凌睿，指着那紧闭的殿门，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带着点怀念和狡黠的笑容：
“陛下！静心斋！臣以前那张特制的、铺着白虎皮的躺椅还在不在？睡着可舒服了，比臣王府里的床还舒坦！”
这“静心斋”，名义上是皇帝读书休憩的雅室，实际上，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了他屈末寒在宫里的第二个窝。萧凌睿亲口允他，在宫中可有一处落脚之地。于是，这里便成了他的专属地盘。
萧凌睿看着他瞬间亮起来的眸子，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了真实的欢喜，那副毫不作伪的、如同归家倦鸟般的模样，让他的脚步也不自觉地缓了下来。他没有回答关于躺椅的问题，只是对侍立在殿门外的小内侍挥了挥手。
内侍会意，连忙上前，恭敬地推开了那扇许久未曾为人开启的殿门。
殿内陈设依旧，一尘不染，显然日日有人精心打扫。光线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进来，柔和地照亮了室内。靠窗的位置，果然摆着一张宽大舒适的白虎皮躺椅，皮毛依旧油光水滑。旁边的小几上，甚至还放着一套他惯用的、釉色天青的茶具。
屈末寒像个终于找到宝藏的孩子，欢呼一声就冲了进去。他先是扑到那张躺椅上，用力坐了坐，感受着底下熟悉的柔软触感，满足地喟叹一声：“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随即又跑到靠墙的一排紫檀木衣柜前，毫不犹豫地拉开其中一个柜门。
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几套男子的常服，颜色多以玄、青、墨蓝为主，料子上乘，做工精致，却并非宫制款式，而是完全按照他的身形和喜好准备的。他甚至还记得其中一套墨蓝色暗云纹的，是他有一次淋了雨，衣服湿透，萧凌睿皱眉嫌弃他狼狈，转头就让人按他的尺寸赶制了送来给他换上的。
“嘿！都还在呢！”屈末寒拿起那件墨蓝色常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扭头对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的萧凌睿笑道，“陛下，您看，这尺寸还好着呢！可见臣这几年身材保持得多好！”
萧凌睿的目光扫过那满柜属于屈末寒的衣物，扫过那张他专属的躺椅，扫过这间充斥着另一个人生活气息的偏殿，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澜。这里，曾是他特许的“例外”，是他帝王生涯中，唯一一块允许他人如此深入侵占的私人领地。
有多少次，君臣二人议政至深夜，他便宿在此处？又有多少次，这人纯粹是赖着不想出宫，打着“商讨军情”的幌子，实则就是跑来占着这张躺椅，吃着御膳房的点心，把他这清静的“静心斋”搅得鸡飞狗跳？
那些夜晚，烛火摇曳，他们有时为了一个策略争得面红耳赤，有时又会抛开政务，天南海北地闲聊，甚至像少年时那样，挤在一张榻上，抵足而眠……
屈末寒还在兴致勃勃地翻看柜子里的旧物，嘴里念叨着：“这件是那年秋猎您赏的……这件是……”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毫无阴霾的快乐，仿佛回到这里，就回到了那段最为恣意畅快的时光。
然而，站在殿门口的萧凌睿，却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移开了目光，望向了殿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这满室的熟悉与亲昵，此刻却像无数细密的丝线，缠绕上来，带着温暖的假象，却隐含着令人窒息的危险。
他曾是这森严宫规里，唯一一个可以如此“放肆”的存在。
可这份“唯一”，在时移世易的今天，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还是否能如当初一般，仅仅代表着信任与亲近？
萧凌睿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终是淡淡开口，打断了屈末寒的兴致勃勃：“看够了就出来吧。朕还有政务要处理。”
他的声音，比方才在御花园时，更冷了几分。
屈末寒翻找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他回过头，看着萧凌睿已然转身、即将离去的背影，心头那股被强行压下的不适感，再次悄然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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