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充斥着私人回忆的“静心斋”出来，重返阳光之下，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又沉凝了几分。萧凌睿径直朝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步履沉稳，不曾回头。屈末寒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那玄色背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慌，却又不知该如何疏通。
路过那巍峨庄严、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太极殿时，屈末寒的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晨光下，汉白玉的台阶光洁如镜，巨大的盘龙石柱沉默矗立，殿宇恢弘，自有一股令人心生敬畏的压迫感。
他仰头望着那高悬的“太极殿”匾额，思绪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拽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刚刚因军功被特准入朝听政，还是个彻头彻尾的“朝堂新人”的时候。
那时的他，是个什么光景呢？屈末寒摸着下巴，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用萧凌睿后来训斥他的话来说，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只懂砍砍杀杀的莽夫”、“朝堂上的愣头青”。
他习惯了军营里直来直去、令行禁止的作风，哪里懂得这金銮殿上，一句话要拐三个弯，一个眼神都藏着机锋的奥妙？在他看来，对的就该坚持，错的就该驳斥，简单明了。
有一次，讨论北境边防的军需调配。主管此事的户部老尚书，是位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三朝元老，提出了一套看似四平八稳、实则处处克扣、效率低下的方案。那方案若是施行，前线将士的冬衣和口粮都要大打折扣。
其他武将或许看出了问题，但碍于老尚书的权势和那套滴水不漏的官话，都选择了沉默。唯有屈末寒，听着那老尚书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终于，在老尚书一句“此乃权衡各方，最为稳妥之策”落地后，他忍无可忍，一步跨出班列，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直接打断了对方：
“稳妥个屁！”
满殿皆寂。
所有目光，惊愕的、看戏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聚焦在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武将身上。
屈末寒浑然不觉，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指着那老尚书，话语如同出膛的炮弹，又快又直：“照你这‘稳妥’法子，送到前线的东西起码少三成，时间还得拖上一个月！北境马上就要入冬，你是想让将士们穿着单衣饿着肚子，在冰天雪地里用骨头去扛北漠的弯刀吗？！”
那老尚书被他当众如此顶撞，气得胡子直抖，脸色铁青，指着他“你……你……”了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身后的几位门生御史见状，立刻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纷纷跳出来，引经据典，口诛笔伐。
“安王殿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粗鄙无状！”
“藐视老臣，目无纲纪！”
“此乃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介武夫可以妄加置喙的？”
一时间，唾沫横飞，各种大帽子扣下来，场面十分难看。屈末寒梗着脖子，他觉得自己占着理，可面对这些文臣弯弯绕绕、引经据典的围攻，他那点战场上的急智根本不够用，憋得满脸通红，拳头攥得咯咯响，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像个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
龙椅之上，萧凌睿一直沉默地看着。冕旒遮挡了他的神情，无人能窥见帝心。直到那老臣被门生扶着，喘匀了气，准备再次发动更猛烈的“攻势”时，萧凌睿才轻轻敲了敲龙椅的扶手。
很轻的一声，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屈末寒那带着委屈和不服的眼神，都望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存在。
萧凌睿的声音平稳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安王久在军中，性子直率，习惯了刀剑，不擅言辞。其所言虽糙，然则，”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那位老尚书身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心系将士，关切边防，其情可悯，其理……却也并非全无道理。爱卿年高德劭，胸襟广阔，何必与一个心直口快的晚辈，在言语细节上多做计较？”
这一番话，轻描淡写，既全了老臣的颜面，点出屈末寒“不擅言辞”、“晚辈”的身份，又将争论的焦点，从“态度问题”巧妙地拉回到了“事情本身”的合理性上，四两拨千斤地，将屈末寒从那场言语围攻中摘了出来，护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
那老尚书是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皇帝话里的回护之意？他脸色变了几变，终究是没敢再纠缠，悻悻地躬身道：“老臣……遵旨。”
一场眼看就要演变成政治风暴的冲突，就这样被萧凌睿三言两语化解于无形。
下朝后，屈末寒还被那帮文臣气得够呛，梗着脖子被德忠“请”到了御书房。一进门，萧凌睿就把手里的奏折往案上一扔，没好气地瞪着他：
“莽夫！跟你说了多少次？那是朝堂，不是你的中军大帐！跟那帮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斗嘴皮子，你吃亏还没吃够？下次再这般不管不顾，朕先打断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跟人吵架！”
话是骂得凶，可屈末寒当时看着萧凌睿那看似恼怒，眼底却并无多少真正责怪的眸子，心里那点委屈和憋闷，瞬间就烟消云散了。他知道，凌睿是懂他的，也是护着他的。
从回忆中抽身，屈末寒望着空荡荡的太极殿广场，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当年的暖意。那时的维护，是如此直接而温暖。
可如今……
他转头，看向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萧凌睿的背影。阳光将那道身影勾勒得清晰，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现在的凌睿，还会像当年那样，在他陷入“围攻”时，毫不犹豫地出言维护他吗？
屈末寒心里没底。
他快走几步，跟了上去，只是心头那团湿棉花，似乎吸足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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