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视线,白袍们依旧没其他动作。羌无得空左右挪晃以便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她双臂被外力反折,紧贴在身后的硬桩上,如此刁难的动作让呼吸也难以通畅。可几次挣扎下来除了身上的冷铁咯吱凛响,位置分毫未动,依旧被勒得生疼。
铁链完全限制了她的行动,只得作罢。
忽然间,似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压落,羌无悠悠抬起的头瞬间从颈上掉在胸前。
这一幕如同生机突被外力攫取干净,满身鲜血与骨肉如山一般崩塌坠落,只余下一点尚未散净的生机勉强撑着摇摇欲散的骨头。
眼前快速晃过的白色和金色虚影匆匆重叠在一起,如同一幅从梦里转醒而难准确记起的朦胧图画。
恍惚之间,她想起记忆中一个与此形象十分契合的存在,于是嘴边囫囵地跳出个不常说的名字——金面长老。
唇角动了动,除了淌下一口黏腻腥甜的血,什么音也没念出来。
身为人人崇敬的日月使,羌无很早就知道金面长老,根据这个有形有色的名号,她不止一次对“金面”二字做出各种符合常理的猜测。
比如长老的脸上涂满了黄金,比如得了什么面黄肌瘦的病,至于更荒唐的羌无不好多想。
心心念念这么多年,此次得见却没有第一时间辨出身份,着实情有可原。
因为日月司的人告诉她,金面长老是神鸟凤凰的使者,能够感应神鸟的所在,通灵上苍,乞求护佑。
凤凰是燚族信奉百年的神灵,族中任何人都不能对凤凰不敬。身为凤凰在人间的使者,燚族一切大事都要请示、交由都由他们处理。
然而无一人见过这些金面使者的真实面目,如今看来,眼前这些人就是所谓的神鸟使者。
此番见识倒是见识了,只不过和想象中和蔼可亲的长老相去甚远,远到让羌无用“狗屁”回敬。
金杖在空中停留时间稍长,刚好够羌无脑补出一台自说自话的大戏。
忽然,在毫无预兆的刹那,二十根金杖一起落地,骤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震彻云霄的声响。
——咚!
嗡鸣声犹如百座铜钟同时敲响,震出的阔澜波形在二十人形成的圈子里上下乱窜,无穷无尽地撞向圈内存在的活人和死物。
圈子中心矗立的火祭桩像被触动什么机关,几乎同时迎合着回应,震颤出更剥骨的余音。
羌无回天返照一般不要命地拱起脊背和脖颈,誓死也要脱离背后的柱子,张开的嘴巴喊不出声,喉咙唯一挤出的声响像是骨头碎裂的动静。
铁链本就是牢固的枷锁,即便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她整个身体依旧紧紧贴着火祭桩,只有头部稍微远离。
这次和钉刑不一样,她能清晰感受到皮肉之内悍然碎裂,片刻如万年难熬。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么伟大的惩罚!
羌无一度认为能达到如此效果的手段压根不存在,下手重了容易把人弄死,轻了配不上这八个字,中间这个所谓的度很难掌控。
可此时此刻羌无完全推翻了以前的不信与不屑——这样的折磨,这辈子算是赶着趟体验到了。
若能留下全尸,恐怕能成为古往今来死后不会变硬的第一人。
如此留名,倒也新奇。
可她没心情再想太多。
五脏六腑和四肢的血就像被煮沸一般,争先恐后地从身上各个有孔的地方钻出。她说不了话,耳朵听不见声音,中用的只剩两颗泣血通红、即将爆裂的眼珠。
死亡的前兆早已出现,只是不知何时降临,而从某个时刻开始,浑身彻骨的痛意好像被某种东西盖过去了。
行刑者没给羌无留下喘息的时间,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呜呜啦啦分辨不清,如同附在耳边一直不停碎念催命咒般令人烦躁不悦。
字句完整落地,凤凰金杖同时闪起白光,白光越来越亮,聚集在二十座凤凰雕像上,紧接着二十人整齐抬手,食指在金杖顶部一划,凤凰尖喙顷刻见血。
白光乍红,霎时间血滴如蛇沿着杖身蜿蜒而下,触底的一瞬裂为万千血红符文向祭桩袭去,在地面织就一扇血色咒网。
密密麻麻的符文鬼魅一般蜿蜒漫开,仅仅一个眨眼便铺了一地。
阵内登时风起,烈风大作,卷天盖地,血红符文被高高吹起,血蝶一般掠在空中,不时飘出阵阵黑气。
大殿上空水洗的蓝天陡然失去颜色,一片含蓄压抑已久的黑云默默取而代之。
殿内天光暗淡,血光纠缠着符文暴虐高升。
羌无的头发被乱风带起,狂飞纠缠中胡乱甩打在脸上和眼睛里。
面前飞舞的一幕幕犹如地府逃窜而出的梦魇在无声狂欢,这样鬼气森森的术法羌无简直闻所未闻,一时间带来的震撼大过惊恐。
就像是有人从地狱拉出无数罪大恶极的恶鬼,跪地虔诚乞求,剖心挖肝供奉以求得偿所愿,否则解释不通这样滔天的凶险。
随着行刑者低沉呜糟的念声骤停,那些飞在空中的血红符文失去控制一般,凭空聚卷出许多乱七八糟、大小不一的血红符团,继而嘭的一下厉声爆散。
刹那间火光四起,飘摇泼散。
成百上千的符文荡在火里,助长一丈又一丈的火势,直至火中不留一丝艳红杂质。
明火被染指,变成颜色不寻常的红黑血焰,这焰火挟着荡平一切污秽之势,意乃冲天。
与此同时的阵外,风平浪静,件件白袍平平整整,连衣角都没动。
行刑者脸上的凤凰面具被火光映得璨璨发红,阵法隔绝了炙热,他们依旧站在原地。
几人抬眼轻瞥阵内嚣张攀升的火焰,满不在意。
——这些东西被笼罩在一个无形的巨大半圆当中,刚好能将火祭桩完全围在其中,无论火势大小,不会伤到阵外之人半分。
他们巡视的目光重新安放,直视阵内。
这样的场面并非第一次经历,但直到跳跃的红光将受刑者完全掩埋、包裹了不知道几圈时,他们才在冰冷的面具后长长舒了口气。
羌无早早闭上了眼睛,血红符团爆开的一瞬间,符文如刀片一般四面八方飞去,闭眼是本能,谁知不等符文近身就被一片凌空爆发的火海淹没。
当再睁开眼睛,眼前之景却是立于阵法之上所能俯视的整个大殿。
她不禁叹出声来,定了定心神方才看清自己身处在怎样一个除恶殿中——空荡、冷寂、阴沉、诡异。
这不是游玩,没人能心情大好地参观这个要人命的陌生地方。
草草环顾四周,羌无的目光停留在紧闭的殿门,一股再难压抑的苦涩涌上心头,让她情不自禁回想自己的赴死之路。
从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蒙上眼睛、一路被人架着走开始,没有一刻是安生的。
不知走了多远,突然被人钳制,接着牢牢抵在一根凉透了的柱子上。
刚被铁链一圈圈捆好,四道钉子便结结实实地戳了进来,猝不及防的剧痛轰得自己双目发昏,接着又是七窍流血,又是符文,又是火刑,根本没留下一点让人喘息的机会。
眼看临死之际,灵魂竟然脱壳升天,羌无内心生出些自嘲的委屈。
也许是老天爷发现自己死的太无理、太匆匆,有些看不过去,便大手一挥找个法子来安慰自己。
喉咙发堵,眼泪将出未出。
连素未谋面的老天爷都知道让她离开得轻松些,那些人却禽兽一般,绞尽脑汁想法子要把人折磨成连鬼都害怕的惨样。
至于走马灯这东西,可能真的存在。
生命即将结束,脑子里潜藏的那些或大或小、或深或浅的记忆竟毫无来由地全部冒出,一一摊开在羌无面前,勾得她心中的无能为力多了几分。
羌无呆站在火焰上,阴郁地浸在告别人世的伤感里,颓然等待着彻底魂飞魄散的那一刻。
她不知道,从被带进除恶殿的那刻起,一双沉寂了百年的绿瞳缓缓张开,饶有意趣、无处不在地观察着她,似乎在无比雀跃地期待着她的死亡。
好奇又兴奋的眼睛在大火里飘来飘去,忽上忽下、忽高忽低地观察着柱子上侧头阖眼的女人。
羌无软绵绵瘫在铁链的束缚里,铺散的头发遮住大半张沾着血迹的脸,根本说不出来是美是丑。
若是凑近去看,能注意到黑发下明显凹陷发青的眼窝和脸颊。
白色单衣早已被血迹染成鲜红,湿嗒嗒沾在衣服上慢慢凝为黑色干涸。
手腕脚腕上的钉子掉落在地面的血泊中,四处空洞的血口正要尽职尽责地履行血尽人亡的使命。
几道凭空裹来的灵逸绿色剥夺了它们继续毁人血肉的余力。
尸体从上到下,无不透着干瘪松垮。
幽绿瞳孔对此毫无惊异之色。
这样惨烈的刑场曾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过许多次。与曾经的受刑者相比,即便祭桩上的人变成一具面目难识的碎裂干尸,也不算恐怖。
来路不明的眼睛里充满欣赏,意味分明的审视仿佛诉说着——让这具枯瘦皮囊成为容器,是对死者的最好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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