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倒性的力量差距让莉吉尔的挣扎变成了徒劳。
人鱼似乎完全没把她的反抗放在眼里，或者说，它误解了这反抗的含义，以为只是某种更激烈的互动游戏。它庞大的身躯轻易地制住了莉吉尔的扭动，那冰凉而坚韧的银色尾巴不再只是无意识地压着，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圈圈缠绕上来。
莉吉尔感到自己的双腿被那光滑、强壮的尾鳍紧紧箍住，冰冷的鳞片紧密地贴着她的皮肤，透过粗糙的裤料传来令人战栗的触感。紧接着，那尾巴向上蜿蜒，绕过她的腰肢，像一个活着的、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固定住。而人鱼的上半身也完全覆了上来，冰凉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膀，不是拥抱，更像是一种彻底的禁锢，将她整个人锁死在它的怀抱与沙地之间。
莉吉尔的脸被迫埋在人鱼颈侧与发丝间，那浓郁的、带着深海气息的咸腥味几乎让她窒息。她像一只被巨蟒缠住的猎物，连最细微的挣扎都变得不可能。肺部被挤压，呼吸艰难，视野因缺氧和恐惧而开始模糊。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她一直以来用以自卫的坚硬外壳。
它终究是怪物。海底来的，不可理喻的怪物。昨天的鱼，昨天的模仿，甚至月光下的歌声，全都是伪装。是为了降低她的戒心，为了此刻……享用猎物。
她会死在这里。像那些被冲上岸的腐烂鱼尸一样，被撕碎，被吞噬，尸骨无存。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在意。父亲或许会骂一句“没用的废物”，母亲可能会默默流几滴眼泪，然后生活照旧。这片海会吞没一切痕迹。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
一直强撑着的、名为“莉吉尔”的坚硬外壳，在这绝对的力量和逼近的死亡面前，终于出现了裂痕。一直被她死死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也会痛、也会怕、也曾渴望过一点点温暖的小女孩，在这一刻挣脱了束缚。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滚烫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眶里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沙子和海水，沾湿了瑟莱丝缇冰凉的皮肤和银发。她身体无法动弹，只能任由这无声的哭泣宣泄着内心积压了十七年的所有委屈、恐惧和绝望。肩膀因为压抑的抽泣而微微颤抖。
她以为自己会感受到利齿撕裂喉咙的剧痛。
但预想中的攻击并没有到来。
人鱼似乎察觉到了身下猎物的异常。它不再试图舔舐她的后颈，而是微微松开了些许禁锢，低下头，用它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困惑地打量着莉吉尔。
它看到了她的眼泪。
人鱼似乎对液体很熟悉，但对这种从眼睛里涌出的、带着温度的咸涩液体感到无比新奇和……茫然。它发出一个轻柔的、带着询问意味的音节，用一只覆盖着细鳞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莉吉尔湿漉漉的脸颊，沾上了一点泪珠。
然后，它将那滴眼泪送到自己唇边，用舌尖尝了尝。
莉吉尔闭着眼，沉浸在自我的崩溃和等死的绝望中，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人鱼的注意力完全被这奇怪的“海水”吸引了。它看着莉吉尔不断涌出泪水的紧闭双眼，看着她因为无声哭泣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咬紧的唇瓣。它似乎终于意识到，这不是游戏，也不是愉悦的反应。
它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
它不想看到“Aeluma”这样。这种反应让它胸口（或者类似器官）的位置传来一种陌生的、不舒服的紧束感。
它开始用自己唯一知道的方式尝试安抚。
它收紧了缠绕着莉吉尔的尾巴，但那力道不再是禁锢，反而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包裹，试图用自己冰凉的体温去覆盖她颤抖的身体。它把脸颊重新贴回莉吉尔的颈窝，不再是重重的压制，而是轻轻的磨蹭，像动物安慰同伴。喉咙里发出那种低低的、持续的咕噜声，比之前更加柔和。
然后，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那种空灵而奇异的语调，重复着一个词。
“Aeluma……Caelestis……”
声音很轻，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呢喃，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不容忽视的执着。
起初，莉吉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和悲伤中，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但那声音持续不断地传来，像潮水一遍遍拍打礁石，带着一种顽固的穿透力，终于钻入了她被绝望笼罩的意识。
Caelestis，瑟莱丝缇……
这个名字……是人鱼的名字？
它不是在念咒，不是在宣告狩猎。它是在说……自己的名字？
莉吉尔混乱的思绪像是被一道微光劈开。她猛地睁开被泪水模糊的眼睛，艰难地侧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瑟莱丝缇深蓝色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困惑和好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纯粹的专注和某种近乎焦急的情绪。它见她看过来，重复那个词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更加清晰：
“Caelestis。”
它是在用这个名字，呼唤她自己的注意？还是在向她确认什么？
缠绕着她的尾巴似乎又收紧了一点，但那感觉不再是濒死的窒息，而是一种……紧密的、甚至带着点笨拙依赖的接触。那冰凉的拥抱，虽然依旧让她不适，却奇异地没有了最初的攻击性。
莉吉尔停止了哭泣，只是身体还因为之前的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看着瑟莱丝缇，看着它那双仿佛蕴藏着整片海洋的眼睛，看着它因为呼唤名字而微微开合的、带着非人尖利牙齿的嘴唇。
一个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缓缓浮现在她脑海——
也许……它并不是要吃她。
这种古怪的、近乎窒息的缠绕，这种不停的蹭舐和磨蹭，这种固执地重复名字的行为……会不会，只是这条人鱼表达……“亲近”的方式？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感到恐惧的亲近？
这个认知让莉吉尔浑身僵硬。愤怒和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无措的空洞感。她看着瑟莱丝缇，那条强大、美丽、却行为模式诡异得令人发指的深海生物，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横亘在她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语言，是物种，是生存环境，更是根植于本能深处的、截然不同的情感表达方式。
她依旧被那条银色鱼尾紧紧缠绕着，被瑟莱丝缇冰凉的身体拥抱着，动弹不得。
但这一次，她不再挣扎，只是睁着那双残留着泪痕、布满迷茫的灰蓝色眼睛，与近在咫尺的深蓝眼眸无声对视。
海风吹过，卷起细沙，拂过她们紧密相贴的身体。
瑟莱丝缇见她不再流泪，也不再剧烈颤抖，喉咙里的咕噜声变得更加满足和愉悦。它似乎认为自己的“安抚”起了作用，于是更加放松地，将身体的重量交付给她，巨大的尾巴无意识地、轻柔地拍打着身下的浅水，溅起细碎的水珠，在晨曦中闪烁着微光。
它依旧抱着她，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贵的宝物，嘴里不停地，用那空灵的语调，重复着那个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瑟莱丝缇……”
那紧密的、带着冰凉鳞片触感的缠绕和拥抱，以及耳边不断回响的空灵低语，让莉吉尔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不能一直这样被缠在这里。
时间在流逝，她需要食物，需要应对家里那个烂摊子。瑟莱丝缇的表达方式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但她隐隐意识到，粗暴的抗拒似乎只会引来它更固执的“安抚”。
她必须尝试沟通。
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气和瑟莱丝缇身上独特冷香的空气，莉吉尔努力压下胸腔里残留的悸动。她抬起手，没有用力推拒，而是用掌心轻轻抵在瑟莱丝缇冰凉光滑的肩膀上，微微向外施加了一点力道。
瑟莱丝缇喉咙里的咕噜声停顿了一下，深蓝色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莉吉尔避开它过于专注的视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放开我。”
她同时用另一只手，做了一个分开的动作。
瑟莱丝缇歪着头，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缠绕的尾巴松动了一丝，但依旧没有完全放开。
莉吉尔知道需要更明确的信号。她指了指自己，然后又指向远处的海面，模仿着投掷鱼叉的动作，接着做了一个将东西放进木桶的手势。最后，她指向瑟莱丝缇，摇了摇头，又指了指大海。
意思很明确：我要去捕鱼了，你，回海里去。
瑟莱丝缇的视线跟着她的动作移动，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似乎在努力解析这复杂的手语。当莉吉尔做完所有动作，并再次轻轻推了推它的肩膀时，它沉默了几秒。
然后，莉吉尔感觉到身上一轻。
那强韧的银色尾巴如同退潮般，灵活而迅速地从她身上滑落、解开，带起一阵冰凉的水流。瑟莱丝缇松开了环抱她的手臂，身体向后滑入稍深一些的水中，只露出肩膀以上部分。银色的长□□浮在水面，像散开的月光。它看着莉吉尔，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理解了指令的专注。
莉吉尔立刻手脚并用地从浅水里爬起来，站到干燥的沙地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身上湿透了，沾满了沙子，被瑟莱丝缇缠绕过的地方还残留着那种冰凉紧缚的异样感，以及……一种奇异的、淤青似乎减轻不少的错觉？她甩甩头，把这荒谬的感觉抛开。
她捡起掉在一旁的空木桶，谨慎地看了瑟莱丝缇一眼，准备按照原计划去碰碰运气。
然而，就在她转身之际，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巨大的入水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海面上荡开一圈剧烈的涟漪，瑟莱丝缇那巨大的银色尾鳍在空中划出最后一道耀眼的弧光，便彻底消失在了深蓝色的海水之下。
走了？
莉吉尔怔了一下，心里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空落落的。她摇摇头，提着木桶，打算去往常的礁石区看看。
可她刚走出不到十步，就听到前方水面传来接二连三的“噗通”声！
像是下起了一场鱼雨。
一条肥硕的、鳞片闪烁着金红色光泽的海鲤被扔上了岸，在沙地上活蹦乱跳。
紧接着是一条银光闪闪、体型巨大的鲭鱼。
然后是一种她只在集市上远远见过、价格昂贵的蓝鳍鲷
还有一条长相奇特、肉量厚实的深海石斑
一条接着一条，精准地被抛到她前方的沙滩上，全都是最新鲜、最肥美、在市场上能卖出好价钱的稀有货色。不过短短几分钟，她脚边就堆起了一座足以让任何渔夫眼红的小小鱼山。
莉吉尔彻底愣住了，提着空木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看着那些还在奋力拍打着尾巴的珍贵鱼类，又难以置信地望向那片刚刚恢复了平静的海面。
水下，那道熟悉的银色影子隐约可见，正绕着圈子游弋。片刻后，瑟莱丝缇的脑袋再次探出水面，距离她稍远一些。它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深蓝色的眼睛望向莉吉尔，然后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那堆鱼，又指了指莉吉尔，最后将手掌贴在胸口，发出了一个短促而清晰的音节。
虽然听不懂，但莉吉尔瞬间明白了它的意思。
——给你。我的（礼物/回报）。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冲击感攫住了莉吉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之前那种被冒犯的感觉。而是一种……近乎震撼的惊喜。
这条人鱼，它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力量和能力。它不理解人类的社交距离，表达亲近的方式怪异又可怕。但它似乎真的在试图用自己理解的方式，来“帮助”她，来“回应”她刚才那个捕鱼的手势。
这比任何言语的感谢，都更有分量。
她看着瑟莱丝缇那双在阳光下如同最纯净蓝宝石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算计，只有一种完成了任务般的期待，以及对她反应的密切关注。
莉吉尔抿了抿唇，压下心头那丝陌生的、酸涩又柔软的悸动。她没有说什么，只是走上前，默默地、动作迅速地将那些珍贵的鱼一条条捡起，放进木桶。桶很快变得沉重起来。
在她弯腰拾取的时候，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来自水下的、专注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
当她终于拾完最后一条鱼，直起身时，她提着沉甸甸的木桶，转向瑟莱丝缇的方向。沉默了片刻，她对着那片海域，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转过身，提着那桶足以让家里安稳好几天的“意外之财”，一步一步，朝着渔村的方向走去。
脚步不像往常那样沉重，反而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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