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那沉甸甸的木桶往回走时,莉吉尔感觉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不少。桶里的鱼扑腾着,溅起的水珠落在她的小腿上,冰凉,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滚烫的份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总是因戒备而微驼的背,步伐迈得又稳又快,踩在粗糙的砂石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父亲霍普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怎么睡踏实,正阴沉着脸坐在桌边,手里捏着空酒杯,显然又在为今天的生计发愁,也准备好了将这股愁怨发泄出去。
听到门响,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来,先是落在莉吉尔湿透沾沙的狼狈模样上,嘴角习惯性地往下撇,准备开骂。但下一刻,他的目光就被那只异常饱满、里面还有东西在活蹦乱跳的木桶死死抓住了。
“这是……”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几步冲过来,一把掀开莉吉尔,探头看向桶里。
那一刻,莉吉尔清晰地看到,父亲脸上那常年凝固的阴沉和暴戾,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般,剧烈地晃动起来。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骤然迸发的、几乎算得上是狂喜的光芒,照亮了他那被酒精侵蚀得粗糙发红的脸庞。
“海鲤!蓝鳍鲷!还有这……这是石斑?老天!”他粗糙的手抓起一条还在张合着鱼鳃的蓝鳍鲷,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些鱼,任何一条拿到集市上,都能换回他喝好几天的劣质酒,还能剩下不少买黑面包的钱!
他猛地转头,盯着莉吉尔,眼神锐利得像钩子:“你从哪儿弄来的?”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怀疑和急切。
若是平时,莉吉尔或许会编个谎话,或者说些刻薄的话顶回去。但此刻,胸腔里那股尚未平息的、混杂着惊悸与隐秘喜悦的激荡,让她难得地没有立刻竖起尖刺。她避开了父亲探究的目光,垂下眼睑,用一种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道:“运气好,在礁石那边捡到的,可能昨晚风暴冲上来的。”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风暴是前几天的事,这些鱼也太新鲜了。但巨大的惊喜已经冲昏了霍普的头脑,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真相,他只在意结果。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他用力拍了拍莉吉尔的肩膀,那力道几乎让她踉跄,“干得好!莉吉尔!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那声“好女儿”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莉吉尔一下。她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躲开了父亲的手。这种突如其来的“慈爱”比平时的打骂更让她无所适从。
霍普已经顾不上她了,他兴奋地搓着手,开始在屋里翻找更大的容器。“留两条小的……不,留一条最小的!晚上煮了!其他的,全部卖掉!”他嘴里念念有词,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和贪婪的光。
最终,他们留下了一条最不起眼的鲭鱼。霍普亲自提着那个变得无比沉重的木桶,罕见地没有喝酒,急匆匆地赶往了集市。莉吉尔被留在了家里,负责处理那条留下的鱼。
母亲默默地从角落里走出来,帮着莉吉尔打水。她看着盆里那条银光闪闪的鲭鱼,又看了看莉吉尔,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常年黯淡的眼睛里,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微弱的、类似于“希望”的东西。
那天傍晚,霍普回来了。他带回了满满一袋钱币,铜币居多,甚至还有几枚闪亮的银角子。他将钱袋抖得哗啦作响,脸上是莉吉尔多年来从未见过的、真正意义上的红光满面。他甚至还破天荒地买了一小块新鲜的、而非隔夜的黑面包,以及一小壶算不上好、但绝对比他平时喝的私酿要贵一些的麦酒。
晚餐桌上,难得地有了一顿像样的、充满鱼香的饭菜。霍普大口喝着麦酒,嚼着鱼肉,话也多了起来,尽管大部分还是在吹嘘自己卖鱼时如何精明,如何骗过了那些城里来的蠢货商人。莉吉尔默默地吃着碗里分到的、比平时多不少的鱼肉,感受着那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父亲的高兴,母亲的沉默,食物的温暖……这一切都源于那条人鱼,瑟莱丝缇。
莉吉尔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灰蓝色的眼眸深处,情绪复杂地翻涌着。她想起清晨那令人窒息的缠绕,想起那冰凉的拥抱和舔舐,想起那双专注的深蓝色眼睛,更想起那场震撼的“鱼雨”。
恐惧依旧存在,隔阂依然巨大。但一种更实际、更诱人的东西,已经开始在她冰冷的心房中生根发芽——利益,以及一种她无法完全定义的、与另一个强大而奇异生命产生联系的隐秘悸动,而这一切的来源,此刻正潜藏在窗外那片无垠的、黑暗的海洋之下。
她握紧了手中的木勺,指节微微发白。
吃完晚饭后她将碗筷收拾干净,残羹冷炙的气味也被海风吹散了些许。母亲早已蜷缩回她那角落的铺位,发出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父亲揣着那袋叮当作响的钱币,迫不及待地融入了渔村夜晚唯一称得上“热闹”的去处。那家烟雾缭绕的酒吧。
木屋里骤然安静下来。
莉吉尔站在空荡荡的屋子中央,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这种平静,带着饱腹后的慵懒和无需立刻面对暴力的松弛,对她而言陌生得近乎奢侈。墙壁不再因父亲的怒吼而震颤,空气里也不再弥漫着绝望的硝烟。只有油灯摇曳的火苗,在墙上投下她孤零零的影子,随着海风的吞吐明明灭灭。
太安静了。安静得让她心慌。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心头——那令人窒息的缠绕,那冰凉的鳞片触感,那双专注得近乎灼人的深蓝色眼睛,还有那场不可思议的、改变了她一家今晚命运的“鱼雨”。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再次迈向门外。
夜色下的海面比凌晨时分更加深邃,墨蓝色的海水与天际融为一体,只有月光在波浪间破碎成无数跳跃的银鳞。海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她洗净却依旧粗糙的衣裙。她走到白天相遇的那片沙滩,目光急切地扫过礁石区域,搜寻着那抹熟悉的银色。
没有,什么都没有。
礁石黑黢黢地矗立着,像沉默的巨兽。海面空旷,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单调声响。一种莫名的失落,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脏,一点点收紧。她以为自己并不在意,以为那条人鱼的出现和消失,都不过是她灰暗生活中的一个意外插曲。
可当这片海滩真正空无一“人”时,她才意识到,那份源于未知的恐惧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她站了一会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果然,怪物就是怪物,怎么可能真的……她转身,打算回去,继续面对那虽然平静却依旧令人窒息的木屋。
心思恍惚间,脚下忽然一滑!她踩到了一片被海浪打湿、覆盖着滑腻海苔的礁石边缘。
“呜哇啊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摔去!膝盖和手肘率先磕在粗糙坚硬的礁石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甚至能感觉到皮肤被划破的撕裂感,温热的液体瞬间渗了出来。
她趴在冰冷潮湿的礁石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她刚刚抬起上半身,浑身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瞬间
一双手臂,从她背后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
冰凉、湿漉漉的,带着海水的微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韧力量,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环住了她的腰肢。
紧接着,一个沉重的、同样湿透的、散发着深海气息的脑袋,从后面埋入了她的颈窝。银色的、湿漉漉的长发如同冰冷的海草,瞬间贴满了她的后背和侧颈,冰得她一个激灵。
是瑟莱丝缇!
它来了。在她最狼狈、最疼痛、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
莉吉尔的身体彻底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具冰凉躯体的轮廓,感觉到那紧贴着她的、属于非人生物的柔软与力量。白日里那种被禁锢、被当作所有物般的恐惧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似乎还混杂了一丝……别的什么。瑟莱丝缇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将脸深深埋在她的肩颈处,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汲取她身上的温度。它喉咙里发出那种熟悉的、低低的咕噜声,比白天时更加轻柔,像安抚,又像叹息。
莉吉尔僵在原地,动弹不得。膝盖和手肘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物渗入皮肤,但她奇异地没有立刻挣扎。
或许是因为疼痛削弱了她的力气,或许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拥抱”虽然怪异,却暂时驱散了她独自面对伤痛时的孤寂。
夜色深沉,海浪依旧。她跪坐在冰冷的礁石上,被一条来自深海的、行为莫测的人鱼从身后紧紧拥住,像一个诡异而脆弱的依偎。
膝盖和手肘的刺痛还在持续,但更让莉吉尔浑身不自在的,是身后那紧密的、冰凉的拥抱。瑟莱丝缇似乎格外贪恋她颈间的温度,埋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湿漉漉的银发不断将冰冷的海水传递到她的皮肤上。
她微微挣扎了一下,想摆脱这令人心慌的禁锢。这一动,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就是这细微的声音和动作,让瑟莱丝缇抬起了头。
它深蓝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亮,像两汪不见底的寒潭。它的目光立刻被莉吉尔手臂上那一道新鲜的、还在缓慢渗血的划痕吸引了。那抹红色在莉吉尔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瑟莱丝缇喉咙里的咕噜声戛然而止。
它松开了环住她腰肢的一只手,冰凉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握住了莉吉尔受伤的小臂。它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莉吉尔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它那看似轻柔、实则不容抗拒的力道固定住。
然后,在莉吉尔惊愕的注视下,瑟莱丝缇低下头,伸出了那带着细微颗粒感(或许是细小鳞片或味蕾)的、柔软而冰凉的舌尖,轻轻地、仔细地舔舐过那道伤口。
!
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触感传来。
不是疼痛也……不是恶心。
而是一种极其清凉、舒缓的感觉。像最轻柔的海风拂过灼热的皮肤,又像某种具有镇静效果的药膏瞬间融化渗透。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在这奇异的舔舐下,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退
更让莉吉尔目瞪口呆的是,她清晰地看到,手臂上那道原本还在渗血的伤口,在瑟莱丝缇的舌尖离开后,血竟然立刻止住了!不仅止住了,那翻开的皮肉似乎也微微收敛,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仿佛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
莉吉尔彻底愣住了,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她看看自己几乎瞬间愈合的手臂,又看看近在咫尺的瑟莱丝缇,大脑一片空白。唾液……能治愈伤口?这条人鱼,它到底是什么?
瑟莱丝缇似乎对她惊讶的表情很满意。它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类似“得意”的光芒,但它并没有停下动作。它轻轻拉着莉吉尔的手,示意她从粗糙的礁石上下来。
莉吉尔还处在震惊中,有些茫然地顺着它的力道,踉跄了一下,被瑟莱丝缇半扶半抱地带到了旁边相对柔软平坦的沙滩上。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奇异而和谐的剪影。
瑟莱丝缇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它凝视着莉吉尔,那双深蓝色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之前的困惑、好奇或者单纯的专注,而是涌动着一股更加深沉、更加滚烫的情绪。它似乎急于表达什么,一种超越了简单“感谢”或“回报”的东西。
它用空灵而奇异的语调,开始说话。不再是单个的音节,而是一串流畅却无法理解的人鱼语(应该是吧),像月下潮汐的低吟,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和难以言喻的庄重。
同时,它松开了莉吉尔的手,开始用手势比划。
它先是指向莉吉尔的左胸,心脏的位置。那冰凉的手指隔着单薄的衣物,轻轻点在那里。
然后,它收回手,指向自己同样位置的胸口。
最后,它将两只手缓缓合拢,掌心相对,紧紧贴在一起,做了一个代表“结合”或“一体”的动作。它的眼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炽热,紧紧盯着莉吉尔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念直接传递到她的脑海里。
莉吉尔看着它这一系列动作,看着它指向彼此心脏,再做出合掌的动作……
一个念头,如同穿透乌云的月光,骤然照亮了她的困惑。
指向你的心,指向我的心,合在一起……
她想起村里那些孩童幼稚的游戏,想起偶尔听来的、关于远方骑士与贵妇的浪漫传说(尽管她对此嗤之以鼻)。
它……它难道是想说……
我们是……朋友了?
是这个意思吗?
这条强大、古怪、拥有治愈能力的人鱼,在用这种最原始也最直接的方式,向她表达友谊的缔结?
这个认知让莉吉尔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一种混合着荒谬、愕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暖流,悄然划过心间。她看着瑟莱丝缇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期盼的深蓝色眼眸,看着它依旧紧紧合拢的双手。
她沉默着,海浪声在耳边喧嚣又寂静。
过了许久,在瑟莱丝缇目光渐渐染上一丝不安时,莉吉尔终于,极其缓慢地,对着它,轻轻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这个点头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在这条人鱼的认知里,“心脏合一”代表何种重量。她只知道,在这一刻,面对这笨拙而真诚的“仪式”,她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看到她点头的瞬间,瑟莱丝缇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莉吉尔此刻觉得这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璀璨。它发出一声短促而欢愉的清吟,巨大的银色尾巴在浅水里用力一拍,溅起一片银亮的水花。它似乎想再次扑上来拥抱她,但看到莉吉尔下意识微微后缩的身体,它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是用那双盈满纯粹喜悦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月光下,人鱼和的少女,在空旷的沙滩上,以一种跨越种族和语言的奇特方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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