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刑侦支队四楼的讯问室。顶灯白得发冷，照得金属桌面一片晃眼。方志远坐在桌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桌沿，一圈一圈，像在催促时间过去。椅子靠背硬挺，他坐得不舒不坦，身上的外套没了温度，后背也泛起一层冷汗。
陈望坐在对面，拿着唐述坤的日记本。他头没抬，只是淡淡问：“方老师，唐述坤生前心理状态异常，您清楚吗？”
方志远抿了口干得发涩的水，支吾着说：“他……他平时不太爱说话，我们老师接触他也有限，我……”
“那他最近睡眠状况你了解吗？”陈望语气不重，但也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用问了回去。方志远被问得一愣，眼镜往下滑了滑，他赶紧扶了扶，说：“呃……我没有听他反映过……如果真有异常，他室友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吧，我们老师……”
陈望“啪”一声把本子合上，视线直勾勾看过来。“他日记里提到自己‘被监视’，‘被归类’，还写了‘不记得什么时候点了同意’——你知道，他同意了什么吗？”
方志远沉默了，眼神从陈望的脸侧跳开，落在地砖的接缝处。
“我们现在调查他死亡的动机。”陈望顿了顿，语气压得极低，“我需要方老师配合我们落实一些细节，而不是看你在这里踢皮球。”
“我……”方志远像被踩到尾巴，“我只是个班主任，我也都是听通知……”
“通知，关于什么的通知？”方老师还是沉默，但是顶着一副憋着一万句话都不说的表情。“方志远！你们到底在执行什么？”陈望倏地把话打断，声音不大，却有种凿穿空气的冷。
方志远本就薄弱的心理防线被击破，他立刻服软回答：“是学校布置的任务，我不做也得做——”
“你做了什么？”屋子忽然安静了几秒。窗外有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一闪而过的红□□影扫过玻璃，在两人脸上掠下一瞬的惨白。
方志远的肩膀微微垮了一点，像是终于撑不住了。他把水杯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钝响。“就是……一个心理干预试点项目。”他说，“从上个学期开始做的，市里和大学合作，说是为了筛查学生的心理状态，防范……防范极端行为……这也对学校……不，对升学有帮助。”
“具体说说，你们都干了什么？”
“就是……先……先给每个学生发一个心理问卷，然后筛选出来一些特别的学生，后续再密切关注他们的行为。”
“密切关注？怎么密切的？”陈望声音陡然压低，像一根压进骨缝的钉子，砸在“密切”两个字上，回音短促冷硬。
方志远被这语调一激，肩膀一抖，像从椅子里被往下一摁了一把。他咽了口唾沫，目光往桌面上躲：“就……就比如学生上课时候的状态啊，情绪有没有异常……有的班主任还会接到通知，去观察学生课间是不是发呆、睡眠有没有问题，跟不跟人说话……还要登记。”
陈望眉头拧紧：“你是说，筛选出来的学生，被这样跟踪？”
“不是跟踪……”方志远摇着头，语气里却一点把握都没有，“我们就是……被要求多留意。比如哪节课打瞌睡了，午休有没有去医务室，要是旷课，理由写不写得清楚，晚自习是不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
“谁布置的这些？”
“系统跳出来的提示。”方志远声音更小了，“我们有一个平台，老师可以登录。学生答完问卷之后，后台会分类，把一些名字标黄、标红，然后对应的班主任会接到通知，要我们重点观察。”
“这都谁知道？”陈望盯着他，嗓音像刀口，“学生知道他们被分类了吗？”
“……不知道。”方志远低头，“他们只知道自己填了个问卷，填完之后没人告诉他们结果，也不会说你被归成了什么类。”
陈望冷笑了一声，把日记本翻开，手指按在那一行：“‘我觉得自己像被排过序一样，所有反应都被归了类。’你告诉我，他怎么知道的？”
方志远喉结滚了一下，声音几乎听不清：“可能是……他感觉到了吧。”
“感觉到了？”
“有的学生敏感。他们不是傻子。”方志远像是终于绷不住，语速慢慢快了起来，“他后来有一段时间特别安静，我也……我也想过是不是和这个系统有关。但那会儿已经在跑流程了，整个市里都有，我们学校只是其中之一，谁也不敢停。”
陈望靠近一些，目光凌厉：“你们怎么汇报的？”
“每天要填一个‘观察报告’，平台上有表格，班主任要记录重点学生的日常状态、谈话次数、是否出现情绪波动——有时候还有提醒，说建议进行一次非正式访谈，让我们找借口和学生聊一聊。”
“你是说，你找唐述坤聊过？”
“聊过一次。他很警觉。”方志远苦笑了一下，“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他就回我一句‘挺好’，然后就看着我，不说话。我觉得他已经知道我们在‘特别留意’他了。”
“你有没有觉得你们在监控他？”
方志远怔了好几秒，喉头像卡了块石子，最后才说出一句话：“我们……是被要求‘干预’，不是‘监控’。”他摇头，嘴角抽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陈望忽然把唐述坤的日记本翻到某一页，问道：“这是唐述坤在他日记里写的，‘我试图不说话，他们就改用填空题’。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方志远瞪着那行字，好几秒才低声说：“我们在一些学生做完心理问卷后，再给他们安排一次深度访谈。”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来决定谁该被访谈？怎么决定的？”
“我……我不知道。”方志远声音很低，“我们是收到名单的，按名单安排时间，学生也不知道是怎么选出来的。”
“他是怎么上的名单？”陈望追问。
“我真的不知道啊！”方志远声音高了一截，像是终于压不住心头的火，“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只是通知学生去接受二次访谈，访谈内容我们也看不到。”
陈望看着他，半晌没说话。“你怀疑过吗？”他忽然问，声音放轻了些，“他为什么要写这些？”
方志远靠在椅背上，眼神灰了一截：“我……我怀疑过。你要我说实话是吧？我觉得那套东西有问题，那几个选中的学生之后情绪有的更差了，我感觉……我感觉他们已经觉得自己被当成心理有问题的病号去研究了。”
“但是你没有你上报？”
“我上报过一次，”他笑了一声，“校长说，我们不能拒绝上面下的任务。再后来，我就不说了，我也不敢再多说了啊！”
陈望敛眉：“那你觉得，唐述坤，是不是因为这个项目出的问题？”
方志远低下头，像被问得彻底脱力了。“……我不知道。”他像是把心肺里最后一点气压了出来。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在屋子里延展开来。陈望靠回椅背，眼神却锋利如初。
“技术那边你不懂，那我问你，具体是哪些人执行？”
方志远想了想，说：“我只见过一个人，他叫什么来着……我记得他姓杨……”
“负责人？”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负责的……”方志远犹豫了一下：“杨洲！”
“杨洲？”
“对……他应该是教委那边的人，跟校长接触得多，听说他好像是个什么联络人。他那个样子，也不像懂这里面的弯弯绕，感觉就是个传话的。”
陈望微微皱眉，视线沉了下去——他已经记下了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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