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推迟了他的杀人计划，在婆婆生病以后。
婆婆生病后，照顾她的担子落到我的身上。
丈夫不管事，孩子又还小，我只能每日家里医院两头跑。
家里哄完一大一小，然后马不停蹄往医院赶，把炖的的高汤从保温饭盒里拿出来，一口一口喂给婆婆吃。
起初，我多少还能听到一句“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后来，这样的话越来越少，婆婆开始挑三拣四：“真难吃，越来越敷衍了。”
同病房的叔叔阿姨看不下去，替我解围：“你女儿孝顺着呢。”
婆婆不浓不淡地说：“儿媳妇。”
“儿媳妇也孝顺。”
婆婆翻身凝视窗外，疼痛折磨之下的她脾气变得很不稳定，挨骂、受辱，是我每日都会经历的事情。
我在陪护床上垫了被褥，睡在婆婆身边，以便随时能够看顾她。
白天还好，她不怎么闹我，但到晚上，婆婆频频起夜，成为我挥之不去的噩梦。
婆婆不会叫醒我，只会用脚踢踢床板。
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如厕，一会儿头痛腰痛，要我给她按摩……
我醒过来，带她去上厕所，有时走得太慢，她会憋不住尿在裤子上。
她的脾气因此变得很不好，常常迁怒于我，赶我走。
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换不回一句感谢的话。
在她眼里，我始终是个外人。
儿子和孙子才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她想念儿子和孙子，可是儿子和孙子一次都没来看过她。
我不忍她的愿望落空，偷偷给丈夫打去电话。
丈夫在我的再三催促下终于赶来医院，也只象征性地说了两句“妈，你怎么样，还好吗？”“我就是太忙了，才没时间来看你”，然后抬抬屁股，坐在床边抠手机。
即便如此，婆婆还是心疼坏了，把珍藏在储物柜里的水果剥好皮喂到丈夫的嘴边，不停地抚摸着他的手，儿子长，儿子短。
丈夫却嫌婆婆伸来的手太长，影响自己的游戏体验，没待够两小时，借口单位有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婆婆眼巴巴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
“我儿子就是太孝顺了，工作这么辛苦，还要抽时间来看我。”
“孝顺你的是儿媳妇，她比你儿子懂事多了。”
“有儿子才有儿媳妇，归根结底，还是儿子更重要啊。”
……
文章提前放入存稿箱，每晚十点固定更新，剩下的事，冬眠不想再管。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烹饪一顿五人食的晚餐。
淘米煮饭，浇油烧菜，切肉炖汤，今天不用接孩子，料理的速度不用太快，这些活儿冬眠干了三十年，早已驾轻就熟。
先把食材洗净，去皮，切成块，点火，放油，高温呛炒，一气呵成，等待香味开始弥散，快速装盘，撒上葱花，饭已经熟了，汤在锅里煨着。
兄嫂回来，隔着玻璃门与她打了声招呼。
哥哥两只皮鞋一蹬，拽下袜子，空中飞行一道弧线，随意抛在玄关死角处。
嫂嫂痛骂了句，大声呵斥也没拦住哥哥。
后者闪身极快，把自己身体重重抛进沙发，旁若无人地玩起了手机。
嫂嫂争分夺秒，抱着孩子进浴室洗澡。
反正这一烂摊子有婆婆忍不住收拾，婆婆最是心疼儿子，一回家便念叨着“儿子长”“儿子短”“儿子劳累”“儿子辛苦”。
冬眠端着饭菜出来，一眼瞄见这母慈子孝的盛大场面。
说不委屈那是假的，可人在屋檐下谁能不低头呢。
母亲热情地替哥哥盛饭，好肉好菜生怕他落下，冬眠就坐在离厨房最近的地方，不时起身添饭盛汤，整顿饭下来，精疲力竭。
她却习惯了为家人殷勤奉献的感觉，说不明白，有种内心被人需要、心脏极速膨胀的满足感。
但说白了，她这是用家务劳动换取房屋的居住权。
她太想拥有一个家了。
饭后，兄嫂回到房间，侄女菲菲乖乖坐在桌前背诵课文。
冬眠继续在厨房忙碌着，碗要洗，灶台要擦，地要拖，厨余垃圾要及时清理。
她像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但在母亲眼里，这是没有价值的。
因为你不工作，没有收入，赖在家里白吃白喝，你是一个不要脸的房客。
“你不上班还是不行啊。”
母亲懒洋洋的，抓了把瓜子放在手里，破开硬壳的咔嚓声听得冬眠尤其心惊。
“家里就你哥嫂两个人挣钱，现在五口人吃饭，孩子又要上学，要养活这么大帮子人，你不上班怎么能行。”
早知会有今天这场谈判，冬眠提前准备好了说辞：“会找的，我这几天已经在看了。”
“看得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你看上的看不上你，看上你的你又看不上。
三年疫情影响多大，现在大环境又这么不好……
“别什么都怪在大环境上。”母亲像是提前预判到了冬眠的说辞，不耐烦道，“人懒少给自己找借口。”
这句话无异于一道耳光，狠狠抽在冬眠脸上。
火辣辣的，却不是疼，而是一种羞辱。
大学毕业之后，按照父母铺就的道路，离校回家，相亲结婚，婚后退居家庭，十余年，冬眠没有上过一天班。
在同学们手握offer 涌入北上广深一线城市，一头扎进互联网大厂做着高薪工作的时候，她在手搓丈夫汗湿发黄的领口袖口，拍打羽绒服机洗后裹成一团的内胆，刷洗马桶边缘永远残留不尽的尿渍，拿着抹布反复清洁半个月不擦就已熏得发黄的厕所墙壁……
这些当然可以换成机器替代。
扫地有机器人，拖地有洗地机，洗碗有洗碗机，脏衣有洗衣机。
科技已经这么发达了，人要懂得解放双手。
可是换下来的衣服不会自动跳进洗衣机里，洗好后的衣服不会自动挂在晾衣架上，晾好的衣服不会自动叠好收入衣柜，扫地机的尘盒不会自动得到清理，洗地机的脏水不会自动倒进水池，洗碗机也不会自动设好程序运作，洗好的碗筷更不会自动分类收进橱柜。
这些事都需要人做，可做这些事的人往往不会被人看到。
大家只会艳羡，夸你清闲，天生享福的命。
毕竟只是带带孩子，又不用工作，做做饭，干干家务，能有多累。
反正在家躺着就有人挣钱，时间自由，还不用抛头露面，多好。
旁人的玩笑冬眠从未放在心上，母亲偶尔的“关怀”却令冬眠感到窒息。
母亲一方面觉得女人就该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当一个合格的好妻子，一方面又觉得冬眠无业，赚不到钱，自家女婿压力太大。
她做岳母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虽说是男主外女主内，但你待在家里眼里不能没有活儿，多勤快点，做事要细心，老公在外累了一天，你要让人家回来就能吃上一口热乎饭。结婚了，钱不能老往外花，趁着年轻，抓紧时间要个孩子，有了孩子，人家才不算白娶。”
这是母亲对她说的。
“真是辛苦你了，我女儿嘴笨又不会做事，没给你添麻烦吧。”
这是母亲对丈夫说的。
冬眠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该去工作吗？
现在四十岁的年纪，还能找到工作吗？
“学历不错，可你一点工作经验都没有，年纪还这么大，又是已婚已育，不太合适。”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可以胜任的家政前台的工作，老板一席话将冬眠本就敏感脆弱的心击得粉碎。
她抬起头，看着这个翘起二郎腿，一手夹烟，一手刷抖音，连正眼都没给过自己的□□脸男，生气却又不敢反驳。
这是她能约到的唯一一个面试，其他岗位在看到她的求职信息时，无一例外都以超龄为由将她拒之门外。
这个家政前台是她唯一的希望，在来之前，她本以为，自己是有希望的。
然而，通过老板的口述，冬眠总算知道了现在的职场环境有多恶劣。
三十五岁已是大龄，四十岁已经变成了大龄中的大龄。
年龄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没有公司愿意雇佣一个四十岁的员工，通常这个年纪的员工已经被裁了。
她不明白，四十岁，正值壮年，怎么就不能干活了呢？
像她这般年纪的女性，到了四十岁，又都在做些什么工作呢？
冬眠抽空跑了好几家人才市场，惊讶地发现，求职者中竟不乏有留学归国的高材生，名牌大学毕业的应届生、硕士生，本科生、专科生更是满地跑。
各路英雄如过江之鲫，每年都有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注入社会，她们这群老骨头早被时代淘汰，拍死在沙滩上。
冬眠转了两圈，被人事误以为是替孩子找工作的操心老母亲，热情地邀她过来登记，在知道她是自己求职之后，又一脸嫌弃地撅起了嘴。
“大姐，你都四十岁了，能干什么？”
冬眠没法解释，与其他求职者相比，她确实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但她若是承受不住打击去死，大伙儿又会叹息，这个人还是太年轻了。
回到家，天已很晚了。
冬眠徘徊在居民楼下，一个一个窗口望过去，橘黄色灯光晕出厨房玻璃窗上的温暖剪影。
世人都想要的人间烟火气，可这气由谁来点，燃烧的又是谁？
嫂嫂今天加班，赶不回来，母亲和哥哥吃得早，冬眠随意下了碗面条应付。
洗碗的时候，无意瞥见洗衣盆里被消毒液浸泡的一条男士内裤。
眼神瞬时暗淡下去。
家里四女一男，这条内裤归属于谁显然不言而喻。
哥哥不会做家务，他的衣服大概是由嫂嫂或者母亲代为清洗。
四十余岁的男宝宝，任意工作场合都可游刃有余，对待领导鞍前马后，却不会手洗自己的贴身衣物。
还要人教。
瞧瞧，多么呆萌可爱呢，真是让人心疼。
冬眠想到自己刚上初中，手刚能碰到厨房灶台的旋钮，母亲便一副如获至宝的模样，摸着冬眠的头说：
“女孩子必须要学做家务，要不然以后会没人要的。”
这句话像人生警言钉死在所有女儿的骨缝里。
但却没人会告诉儿子，你必须要学做家务，要不然以后会没人要的。
原来男人到了四十岁，也是可以不用手洗内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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