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后我没了去处,无奈只能回到娘家。
母亲虽未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心里不太爽利。
这房子是哥哥的,是父母倾尽心血为哥哥准备的婚房,四室一厅,原本没有我的位置。
哥哥工作后搬了进去,上大学的时候我也短暂住过几年,婚后我与丈夫同住,就再也没回过这里。
母亲告诉我,哥哥如今已有家室,入住之前理应征得他的同意。
我有些害怕,担心引起哥哥的反感,但他好像并不在意,腾了我的房间,还保留了我以前的部分生活用品。
我知道他不在乎我,可以说,他从小到大就没把我放在心上。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人们普遍认知,如果一胎是个儿子,那么二胎可有可无,如果是儿子最好,多子多福,可若是个女儿,勉强也可将养着。
幸运的是我有个哥哥,不是姐姐。
不幸的是我拿错了人生剧本,成了哥哥的对照组。
我生活的那个小镇,至今仍流传着一个习俗,家里若有孩子出生,要在满月那天办点灯礼。
父母供奉一盏花灯,放在祠堂,孩子被正式纳入族谱,获得宗族承认。
“点灯”又被称为“上灯”,“灯”与“丁”谐音,“点灯”寓意“添丁”,是庆祝家族子孙出生,祈福幼儿,共贺血脉延续。
这么多年,只有男孩儿才配拥有。
这是一场独属于男孩儿的仪式,所有的花灯,也只会为男孩儿而亮。
哥哥幼时随父母在外生活,直到七岁入学才被接回老家,族谱中没有他的名字,要想留名,必须上灯。
春节正月初十那天,点灯礼热热闹闹办起来了。
我那时还小,并不知道点灯意味着什么,看鞭炮在门前炸响,开心地捂住耳朵,扭头跑回屋内,脑子只想着一件事—吃席。
族中长辈都在,彼此推杯换盏,父亲牵着哥哥的手,一一给叔伯敬酒。
我看他们都在笑,我也笑,伸手去抓盘子里的大鸡腿。
母亲“啪”地一下打掉我的手,眼睛充满了审视:“来帮忙。”
彩纸被切割成长宽一致的条形形状,母亲握住毛笔,把所有的爱意凝聚在祝福词里。
“一帆风顺步步高。”
那时我还是不认识字的年纪,当然也看不懂,学着母亲一笔一画地勾捺,踉跄地写下“添丁发财事事顺”。
把字工工整整写好,交给父亲,由他亲手挂在灯上,一路肩挑背扛,高高兴兴地迎进祠堂。
男人们都在欢呼,女人们挤在堂外等待。
我看见母亲挺直腰板,那是何等的光荣,扬眉吐气。
哥哥终于正式加入族谱。
因为他是个男孩儿,半人高的花灯至今还挂在祠堂。
我见过那盏花灯,可真漂亮啊。
六面立体环绕,高三层,模样十分精美,据说是请了大师傅专门打造的,最复杂的部分父亲甚至不舍得假手于人,非要亲自动手。
为了能够保持花灯常亮,每年需额外支付五百元的电费。
我后来无数次梦见那盏花灯。
……
冬眠是被一阵争吵声吵醒的。
翻了翻手机,不过六点,天刚蒙蒙亮。
客厅泛起微弱灯光,哥哥陷进沙发深处,垂着头,握着一只手机,不时在屏幕上戳戳点点,拿起,放在耳边,没有等到回音,又失望地收回手,面上一片灰败之色。
母亲在一旁劝慰:“不要紧,你换个号码,用我的打。”
哥哥不情愿又试了一次,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冰冷的机械女声,猛地将手机砸向茶几。
“他大爷的,微信电话全给我拉黑了。”
母亲道:“你就是人太老实,聊天记录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也不晓得藏好,现在让人握住把柄,有理说不清啊。”
“我哪知道她会看见,为了一个聊天记录跟我耍脾气,真是有病。”
“我早说她心眼小,半点容不下人,你看你不过是跟别人多聊了几句,她就受不了了。”
哥哥懊恼地扒了扒头发:“都是那个女的主动找我,我出于礼貌回应了几句,谁知她这么不检点,硬要贴上来。”
“那现在怎么办,跟那女的断干净啊。”
“早断了,本来什么也没发生,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把她调去后勤岗,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了。”
聊天内容删了干净,微信电话全都拉黑,外卖软件和购物平台上的付款记录也都被清空了。
摇身一变,他又成了那个清清白白的中年老实人。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温声安抚儿子:“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少招惹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哥哥咬着牙,一脸的不服气,怒意积攒到胃部,奏起阵阵肠鸣,饿都要饿死了。
“冬眠!”家里有免费的容器充当他的情绪垃圾桶。
“冬眠。”母亲使唤女儿的声音天生中气十足,“起来做饭,几点了,还睡。”
冬眠麻溜儿地起床洗漱,走去厨房淘米煮粥,把玉米放进锅里,听母亲与哥哥在身后交谈。
“梦卿那边怎么办,妈你替我跑一趟吧,不管用什么方法,至少先把她劝回来。这样不明不白地带着孩子就跑,万一哪天闹去公司,那么多同事,又都是街坊邻居,我真是丢不起这人。”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她。”
“不管了,随她走,走了最好,以后咱们娘俩好好过日子。”
这一幕,看似是母亲在安慰,哥哥在反省,其实是两人通力合作,商量怎么骗过嫂嫂,至少不能让她把钱卷走,又说这次不走运,大意了,太不小心,不该让人拿到把柄。
她把早餐端上桌,准备出门。
母亲乜她一眼:“你是不是要出去吃,偷着出去吃好的。”
冬眠面无表情:“我去买菜。”
母亲不放过任何一次唠叨的机会,说:“去早市,省着点钱花。”
冬眠出门了。
母亲的视线再次聚焦,黏在儿子那张大饼脸上。
“我怀疑江阿姨那话说得对。”
“什么话?”
“离过婚的女人不能回娘家,会给家里兄弟招灾。”
“不是吧,女人嚼舌根的话,能信吗?”
“你没发现,冬眠回来后,你和梦卿吵架的次数变多了吗?她才回来几个月,梦卿居然都敢跟你闹离婚了。”
哥哥垂头不语,一口吞吃了半碗粥,又把母亲那份拨到自己碗里,含糊道:“那能怎么办,总不至于把她赶出去吧。”
母亲也道:“不至于,传出去多不好听的呀。”
“反正梦卿不在,这个家里里外外这么多活儿,妈你又忙不过来,让她待着呗,请个家政还得花不少钱呢。”
冬眠骑共享单车去早市买了两斤新鲜排骨,路过市场大门,见许多人簇拥一起,出于好奇,凑了过去,原是有人摆摊,提供免费的保险咨询服务。
保险,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论经验,她比在场的各位都要丰富。
冬眠刚刚冒头,业务员忙拉住她说:
“女士,最近有购买保险的打算吗?”
冬眠想了想,道:“我想问问,受益人可以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吗?”
“比如?”
“嫂子。”
“当然可以。”
她从有限的资料中找出一份宣传手册,指着其中一项条款对冬眠说:“法律并未强制规定受益人必须为直系亲属,投保人有权自由指定受益人。女士您想为嫂子投保的话,也是可以的哈。”
冬眠认真思索着,一时无声。
业务员焦急:“您这边是有什么顾虑的吗?”
冬眠说:“我想考虑考虑。”
业务员喜笑颜开:“那我加您个微信,可以吗?”
“好。”
时间不早了,得赶回去做饭,冬眠留了对方的联系方式,骑着单车回家。
门口的男士皮鞋少了一双,哥哥想必已经上班去了,母女俩的午餐自然沾不得荤腥,简便一点,剩菜热热也能吃。
冬眠把排骨放进冷冻柜,前一晚的剩菜拿出来,因为母亲嫌弃微波炉热饭没有锅气,因此饭菜回一遍锅是有必要的。
客厅的电视哗啦啦响,母亲靠在沙发上打瞌睡,头往后仰,口齿微张,呼吸一起一伏,鼾声震天。
冬眠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摁停,像是触发某类开关,一下子惊动了母亲。
她仿佛一只猫被踩中了尾巴,当场翻腾起来,气得横眉冷竖。
“你动我电视干嘛。”
冬眠说:“你又不看,省着点电费。”
母亲大讲道理:“钱是赚出来的,不是省下来的。”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冬眠也懒得回应,重新把电视机打开,扭头又钻进了厨房。
她习惯炒完菜立马把锅洗掉,清理灶台,这样后面洗碗会方便许多。
家务活儿做了半辈子,每一个步骤都得心应手。
只是今天锅底的油渍格外黏腻,热水哗啦啦地冲了半晌,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母亲走过来,把水龙头往回拧了一把,声音如流水,断断续续泻出:“你要不还是找个班上吧?老是待在家里也不是办法,你哥工资低,养不起这么多人。再说你本就是出嫁女,嫁出去了就是客,客人上门顶多就是暂住,你老这么待着算个什么事儿。”
传统社会秩序下,女人的家被细分为婆家、娘家与夫家。
婆家视你为外来者,待你不亲。
娘家称呼你为出嫁女,刻意避嫌。
唯有夫家体面地给你腾出一间房间,所得仅仅半张床位,你便要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敬长辈,迎来送往,以换取暂时的安稳生活,熬到晚年,被儿女接到身边,从一处搬到另一处,这一生,恍若浮萍。
女子难处,便是如此。
冬眠咽下喉咙深处的酸涩,语气尽量轻松一些:“我也明白,妈,我有我的难处。”
母亲声音起起伏伏:“工业园那边不是有厂在招人吗,我没事,替你打听了一下,月工资可真不少呢。”她细数着,“活儿又轻松,五险一金齐全,该有的福利都有,还包吃包住。”
“知道了。”抹布拧干,搭在水龙头上,冬眠转身,不愿再看母亲的脸,“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搬出去的。”
母亲眉眼一弯,但见冬眠落寞的眼神,忽又不忍,强行解释:“哎呀,也不是要赶你走啦,只是现在大环境不好,你哥工资发不出来,没办法的事。”
这一夜冬眠睡得很不踏实,脑子反反复复,一会儿做梦,一会儿清醒,有时觉得自己身在梦中,转个弯,腿挨到一块凉爽的地方,分明是醒着的,有时又觉得自己意识清醒,辗转挪腾,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这一辈子浑浑噩噩,几时梦醒,几度沉沦。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儿子永远可以得到父母置办的新房,享受金钱与爱的托举,而女儿数度离家又出走,终落得个无处可归的命运。
冬眠醒来望向窗外,一轮旭日从夹缝中盘旋而升,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一天又一天,冬眠吃吃喝喝睡睡的第三天,嫂嫂带着侄女走后的第四天,一大早,哥哥沉不住气,决意开车去老丈人家走一趟。
同行的当然还有母亲,因为担心儿子受到为难,非要跟着过去壮胆。
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冬眠不清楚,只知道回是回来了,两个人,不出意外,这婚是离定了。
哥哥离婚,冬眠居然有种久违的窃喜。
兴奋感让她睡不着,连夜买了张车票,直奔嫂嫂家。
这是一座以纺织业闻名的小城,下了高铁,便有一股独特的香气扑面而来。
尽管从未踏足,但因亲情的牵绊,冬眠天生对此地有种莫名的好感。
看了看地图,城市不大,她随意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沿途打听,寻着乡邻提供的信息,摸索着找到一处矮旧的住宅小区。
跟门卫处的保安大叔聊了一会儿,递上便利店随手买下的本地香烟,一翻吞云吐雾,嫂嫂家里的门牌号便飘出来了。
冬眠小心翼翼,叩响房门,听着屋里拖鞋趿着地板由远及近的声音,努力扬起一个笑脸。
“冬眠,你怎么来了?”
梦卿对丈夫的厌恶并没有蔓延到无辜的小姑子身上,冬眠的出现让她又惊又喜,一阵手忙脚乱,才把人请进屋。
“随便坐吧。”
从丈夫家里打包带走的行李还没来得及整理,随意丢放在客厅,侄女菲菲在敞口袋里翻找玩具,扭头看见冬眠,欢喜地跑来,叫了一声:“姑姑。”
冬眠摸着菲菲的后脑勺,心里百感交集,想到自己上门应该带些见面礼,翻翻口袋,不巧,只找到一颗收银员用来折算零钱的糖果,抱歉地笑道:“去玩吧。”
梦卿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说。
“喝杯咖啡吧。”
冬眠在家做家务时,梦卿常给她点咖啡,这是第一次,她选择坐下来堂食,可以不受男人无端的指责,可以安静地享受完一杯咖啡,这里的环境果然很好。
“哥哥昨天来过了。”
这个开场白实在太过沉重了,梦卿眼前不免又浮现起丈夫上门求复合的场景,觉得手里这杯咖啡已失去它原本的香气,更苦了。
“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也”字勾起冬眠痛苦的回忆,她咂巴了一口苦水,老实说:“当然不是。”
梦卿笑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最近?
算算日子两人没见好像不过几天而已,怎么一眨眼,忽然有种沧海桑田的错觉。
冬眠咬住吸管,小口微抿:“我很好,你好吗?”
“有女儿陪在我身边,我已经很幸福了。”
大抵母亲都是这样,为了孩子,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与丈夫周旋只为争夺抚养权,但愿嫂嫂能够如愿吧。
“这是好事啊。”
“那个孩子呢,你有去看过他吗?”
脑海中,幼时的儿子还有印象,长大后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了。
“没有。”冬眠晃了晃脑袋,说,“他有父亲陪伴,足够了。”
没有母亲愿意割舍掉自己的骨肉,梦卿猜到几分:“他应该与他父亲很像吧。”
“长相、身高、体型、动作、爱好,包括行为都很像。”
梦卿不说话了。
沉默的气息在两人并排的手臂间游移。
最后重重一口,把杯底的咖啡液饮尽。
冬眠望进梦卿的眼。
“结婚是为了追求幸福,离婚也是。”
坐上最后一班返程的高铁,冬眠掏出手机,解锁屏幕,按下了那串最新录入的号码。
“你好,我要购买一份人身意外保险……是的……没错……受益人是吴梦卿。”
开文的时候,给自己定的目标是完结能有六十个收藏就好了,谁能想到写了三万字还是零收藏。
后来又改了目标,想着完结能有三十个收藏也好,结果四万字还是零收藏。
一章一章更新的频率坚持不下去了,索性一次性把存稿全发了。
第一次写现代文,文笔不好,讲述故事的能力也很差,手机码字,自制力又弱,坚持一本写完,我已经很满足了。
继续存稿,下一本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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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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