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时,沈知微便醒了。
帐顶的鸾凤和鸣绣纹在微光里浮沉着,像一群敛翅的鸟。外间的烛火不知何时熄了,只余窗棂缝里漏进的冷白晨光,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她静躺着听了片刻,外间鸦雀无声,想来谢停云已是起身了。
这倒合他的性子。传闻里他是个极自律的人,每日卯时便会到书房摆弄机关,雷打不动。
沈知微慢慢坐起身,指尖划过锦被上冰凉的绣线。昨夜她睡得浅,总觉得那齿轮转动的轻响在耳边盘旋,半梦半醒间,竟像是闻到了松香囊混着黄铜的气味。她披衣下床,走到外间时,果然见紫檀木案上空空如也,只有那只乌木机关雀还摆在原位,黑曜石眼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她的松香囊被放在机关雀旁边,流苏被理得整整齐齐,囊身的褶皱也被抚平了。沈知微捏起香囊轻嗅,松针的清苦里,似乎真的沾了点金属的冷冽气,像雪落在铁器上,消融前的那瞬寒意。
“少夫人醒了?”
贴身侍女青禾端着铜盆进来,见她站在案前,笑着福了福身:“侯爷一早就去前院理事了,特意吩咐厨房备了您爱吃的莲子羹。”
沈知微“嗯”了一声,接过青禾递来的帕子。热水里掺了玫瑰露,带着甜暖的香,可她总觉得不如松针露的清冽。她擦着脸问:“侯府的规矩,新妇次日要去给长辈请安?”
“老夫人前年便去了,府里如今是二太太掌家。”青禾一边替她梳发,一边轻声回话,“二太太性子温和,昨儿还特意让人送了套赤金头面来,说少夫人刚进门,别委屈了。”
沈知微望着铜镜里的自己,鬓角的碎发被青禾用玉簪绾住,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想起昨日拜堂时见过的二太太,穿着石青色的褙子,脸上总是带着笑,可眼底的精明藏不住——那是久在侯府后院里浸出来的通透。
“知道了。”她淡淡道,“梳个简单的发髻便好,不必戴那些头面。”
青禾应了声,取了支素银簪子替她插上。铜镜里的人影,一身月白袄裙,素净得像株刚抽芽的玉兰,与昨日那身刺目的红判若两人。沈知微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谢停云昨夜那双眼睛,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映不出半点她的影子。
也罢,本就是契约婚姻,素净些,反倒自在。
去二太太院里请安时,廊下的红梅开得正好,冷香沁骨。二太太正坐在暖阁里翻账本,见她进来,立刻笑着放下账本:“知微来了?快坐,刚炖好的姜茶,喝了暖暖身子。”
沈知微屈膝行礼,接过侍女递来的姜茶。茶盏是甜白釉的,触手温凉,姜味不烈,混着蜂蜜的甜,想来是特意吩咐过的。她捧着茶盏,听二太太闲话家常,说的无非是侯府的规矩,谢停云的喜好,句句都透着周全,却也句句都隔着层纱。
“停云这孩子,自小就闷。”二太太削着苹果,语气亲昵,“整日里就知道捣鼓那些木头铁器,前年为了造个什么‘转心壶’,在书房待了三个月,连饭都是让人送进去的。你嫁过来,倒能替我多照看些他。”
沈知微垂眸,看着茶盏里自己的影子:“夫君有自己的喜好,媳妇不敢多扰。”
二太太削苹果的手顿了顿,抬眼瞧她,目光里带着点探究:“你们……昨夜还好?”
沈知微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热茶的温度透过釉面传过来,烫得指尖发麻。她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红:“劳二太太挂心,一切都好。”
二太太这才笑了,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不多问。只是有件事,得跟你说声——”她忽然压低声音,“前日宫里来的旨意,要停云与你合力造那‘九霄环珮’香音匣,这事你知道吧?”
沈知微点头:“昨日夫君提过一句。”
“那匣子可不是好造的。”二太太叹了口气,“前朝的图纸早就烧了,只在《百工录》里提过一句,说要香随音动,音伴香生。停云的机关术是好,可这香道……还得靠你。你们俩呀,得好好配合才是。”
沈知微捏着苹果的指尖微微用力,果皮上留下浅浅的月牙痕。她知道二太太的意思,这香音匣不仅是皇命,更是谢家与沈家能否真正“合好”的试金石。若是成了,两家的脸面都有光;若是败了,她这个沈家长女,怕是更难在侯府立足。
从二太太院里出来时,已近午时。腊月的日头挂在天上,却没什么暖意,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细针扎似的。青禾替她拢了拢斗篷:“少夫人,咱们回院里去?”
沈知微望着通往书房的那条小径,路两旁的松柏上积着雪,枝桠被压得弯弯的。她想起谢停云昨夜说的“子时松针露”,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去书房看看。”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的松墨香。沈知微推门进去时,谢停云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尺子,量着窗台上的一盆兰草。他换了身藏青色的常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紧实的肌肉,指尖捏着尺子的尾端,动作专注得像在调试精密的齿轮。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金边,眼底的青黑淡了些,却依旧没什么温度。
“有事?”他问,语气比昨夜缓和了些,却也依旧疏离。
沈知微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图纸上。图纸是新画的,上面用墨笔勾勒着香音匣的轮廓,盒身的齿轮结构标注得密密麻麻,只是顶部香篆的位置还是一片空白。
“二太太说起香音匣的事。”她看着图纸,声音平静,“我想着,该跟夫君商量商量香材的事。”
谢停云放下尺子,走到案前,指着图纸上的一处凹槽:“这里要装十二片簧片,每片的震动频率不同,对应的香篆槽道也得不同。你得先告诉我,你打算用哪些香材?每种香的燃烧速度、香气浓淡,都得记下来。”
他说话时,指尖在图纸上轻轻点着,指甲修剪得干净,指腹的茧子在纸上划过,留下极轻的沙沙声。沈知微看着他的手指,忽然想起昨夜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耳根微微发烫。
“香材得用清透些的。”她定了定神,说出自己的想法,“沉水香打底,取其醇厚;加些龙脑,增其清冽;再用梨汁熬成膏,添点甜暖。只是……”她顿了顿,“具体的配比,得试过才知道。”
谢停云抬眼看她,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梨汁熬膏?会糊。”
“不会。”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语气笃定,“梨汁要选新摘的鸭梨,去皮去核,加泉水煮到三沸,撇去浮沫,再加蜂蜜收膏,既能增香,又能助燃。”
谢停云的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像是有些意外。他低头看着图纸,指尖在香篆的空白处画了个圈:“若是用梨膏,香篆的槽道得宽些,否则容易堵住。”
“夫君说的是。”沈知微点头,“而且簧片的震动不能太急,否则香气散得太快,留不住韵味。”
两人一搭一唱,竟像是忘了昨日的疏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摊开的图纸上,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纸上,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沈知微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齿轮,忽然觉得,谢停云的机关术,其实和她的香道有几分像——都要精准,都要耐心,都要在毫厘之间计较。
“我下午去库房看看木料。”谢停云收起图纸,语气恢复了平淡,“你列个香材单子,让管家去采买。”
“好。”沈知微应着,目光落在案角的一个小铜盒上。那盒子约莫巴掌大,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盒盖上有个极小的钥匙孔,看着像是个机关盒。
谢停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拿起铜盒递给她:“昨日的见面礼,忘了给你。”
沈知微接过铜盒,入手冰凉,分量不轻。她摩挲着盒身的云纹,指尖能感觉到纹路里的细微凸起,像是某种密码。
“这是……”
“机关盒。”谢停云说,“里面是空的,你若能打开,便用来装香粉吧。”
沈知微抬头看他,他的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平静的注视,像是在说:这是我的本事,你若接得住,我们便能走下去。她握紧铜盒,指尖触到钥匙孔时,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松针露要取子时的”,心头微动。
“多谢夫君。”她把铜盒放进袖中,“我回去便试试。”
从书房出来,青禾见她袖中鼓鼓囊囊的,好奇地问:“少夫人,侯爷给您什么东西了?”
沈知微摸了摸袖中的铜盒,冰凉的触感透过衣料传过来,竟让她觉得安心了些。她抬头望着天空,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裂开一道缝,露出点淡金色的光。
“没什么。”她轻声道,“一个装香粉的盒子而已。”
回到院里时,青禾已把早膳端了上来。莲子羹还温着,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皮,甜香软糯。沈知微却没什么胃口,拿出纸笔,开始列香材单子。
沉水香要海南产的,三年以上的陈料;龙脑需天然的,不能用人工合成的;梨要刚摘的鸭梨,带露水的最好;松针露……她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最终还是写下“子时松针露”。
写完单子,她把纸折好递给青禾,自己则拿着那只铜盒,坐在窗边琢磨。盒身的云纹看似杂乱,其实每道纹路的角度都有讲究,她试着用指尖按了按最中间的那朵云,没反应。又按了按左下角的云纹,盒盖微微动了动,却没打开。
原来这机关盒的密码,藏在云纹的方位里。
沈知微来了兴致,像解一道复杂的香方似的,仔细观察着每一朵云的形状。有的云纹是三瓣,有的是五瓣,有的纹路深,有的纹路浅。她想起谢停云图纸上的齿轮,每个齿的角度都有特定的意义,这云纹想必也是如此。
她试着先按三瓣深纹的云,再按五瓣浅纹的云,最后按中间那朵最大的云。只听“咔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了一条缝。
沈知微心头一喜,正要打开,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从盒里飘出来。不是她熟悉的沉水香,也不是龙脑,而是一种清冽中带着点甜的香,像雪后初晴的梅,又像晨露打湿的松。
她愣了愣,打开盒盖一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垫着的一张素笺上,用松烟墨写着一行小字:
“松针露取子时,需用白玉盏接,不可沾铁器。”
沈知微捏着素笺的指尖微微颤抖,墨迹还带着点湿润,显然是刚写的。她想起谢停云在书房里专注的侧脸,想起他说“你若能打开,便用来装香粉吧”,原来他早就料到她能打开,早就写下了这行字。
他不是在挑衅,是在教她。教她如何取最好的松针露,教她如何在这门需要彼此配合的营生里,找到属于她的位置。
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素笺上,把那行小字照得清清楚楚。沈知微把素笺折好,放进铜盒里,再盖上盒盖时,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忽然想去看看谢停云说的库房,看看那些能被他点木成金的木料,究竟长什么样。
“青禾。”她站起身,“去备车,我想去库房看看。”
青禾有些诧异:“少夫人,您不是要列香材单子吗?”
“单子已经列好了。”沈知微走到镜前,理了理鬓角的银簪,“我去看看木料,也好知道香音匣大概的尺寸,心里有数。”
其实她知道,这只是借口。她真正想做的,是离那个看似冷漠的人,再近一点。想知道他抚摸木料时的神情,想知道他眼中的齿轮与机关,究竟藏着怎样的世界。
马车驶出侯府大门时,沈知微撩开窗帘,看到街对面的沈家香铺。铺子里的伙计正在扫雪,门板上“沈记香铺”的匾额积着薄雪,看着有些冷清。她想起父亲咳血的样子,想起二太太的话,握紧了袖中的铜盒。
这门婚事,这香音匣,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束缚。
或许,是命运给他们的,一次读懂彼此的机会。
马车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首缓慢的序曲。沈知微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觉得,这漫长的冬日,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熬了。至少,她知道了,谢停云的窗,能看到她窗前的灯火。而她,也终于有机会,去看看他的世界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温柔。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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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晨雾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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