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的切进书房,在青砖地上投下窗棂的影子,像道沉默的界碑。案头的铜炉里燃着新调的“松雪香”,青烟袅袅升起,漫过摊开的香谱,在泛黄的纸页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沈知微坐在靠窗的香案前,小巧的指尖捏着枚银质香匙,正将调好的香粉填入缠枝莲纹的香篆模子。香粉是浅褐色的,泛着细碎的银光——那是龙脑的碎屑,混着昨日采来的松针露凝结的晶块,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她的动作很轻,手腕微悬,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惊扰了香粉里藏着的灵气。
香音匣的盒身已基本成型,就放在对面的紫檀长案上。谢停云正坐在案前,用细砂纸打磨着盒盖的边缘。木屑簌簌落下,在他脚边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雪。他穿一身石青常服,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常年与木料、金属打交道的手背上,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是昨日调试簧片时不小心被金属边缘蹭到的。
“咔哒。”
香篆模子被轻轻提起,一枚完整的缠枝莲香篆落在宣纸上,纹路清晰,边角齐整。沈知微满意地吹了吹香粉,正要取火折子点燃,却见谢停云忽然抬头,目光落在香篆上,眉峰微蹙。
“太密了。”他轻轻放下砂纸,声音里带着点惯有的清冷,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第三圈的缠枝绕得太近,燃到这里会呛住。香要透气,就像机关要留缝隙,否则会闷死。”
沈知微捏着火折子的手顿了顿。她低头细看,第三圈的缠枝确实比别处密了半分,是她昨夜改稿时特意加的,想着能让香气更浓郁些。被他一语点破,心里竟有些不服气——这人懂机关,难道还懂香的呼吸?她捏紧火折子,挑衅般故意扬了扬下巴:“我觉得这样正好,浓淡相济才有层次。夫君是机关看得多了,倒忘了香道讲究‘密处藏锋’。”
谢停云没接话,只是起身走到她的香案前。他的影子投在宣纸上,将那枚香篆遮去了大半。沈知微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松墨混着木屑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药膏的檀香——想来是早上擦了她给的那瓶药膏。这气息离得近了,竟让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你看这里。”他伸出指尖,轻轻点在香篆第三圈的缠枝交叉处,“纹路交叠太急,火舌会在这里打转,烧出来的烟是焦的,毁了前两圈的清冽。”他的指尖微凉,带着砂纸磨出的粗糙感,不小心蹭过她的手背,像有细小的电流窜过。
沈知微猛地缩回手,脸颊腾地红了。这人总是这样,明明是好意提醒,偏要摆出副指点江山的模样,指尖的温度烫得她心慌。她抓起香篆模子,故意加重力道往宣纸上按:“我改………我改便是,不必劳烦夫君动手。”
谢停云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他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自己的案前,重新拿起砂纸。只是这次打磨的动作慢了些,目光偶尔会越过案几,落在她倔强的侧脸上——她正低头修改香篆,鼻尖微微蹙着,像只被惹恼的小兽,明明心里认了输,偏要竖起满身的尖刺。
沈知微调香篆的动作渐渐慢了。她其实知道谢停云说得对,香道与机关本就相通,都讲究张弛有度。只是被他这般直白点破,心里总有些别扭。她想起昨日在松树林,他握着她的手走过结冰的山路,指尖的温度透过厚厚的棉手套传过来,明明是暖的,此刻却像结了层薄冰。
这人就是这样,冷硬的外壳里藏着点温软,偏要用最别扭的方式露出来。
谢停云打磨盒盖的动作忽然停了。他从案头的木料堆里,捡起一块没用完的阴沉木边角料。料子不大,只有巴掌宽,纹理细腻,色泽温润,是做香音匣时特意留的好料。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把小刻刀,刀刃薄而锋利,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低头专注地雕琢着,指尖的薄茧蹭过木面,留下细碎的木屑。刻刀在木头上游走,时而轻挑,时而深凿,原本平平无奇的木料上,渐渐显露出梅花的轮廓——不是盛开的,是含苞待放的,花瓣紧紧拢着,像藏着不肯说出口的心事。
沈知微把改好的香篆点燃时,已是半个时辰后。青烟袅袅升起,果然比刚才顺畅了许多:第一圈燃得舒缓,带着松针露的清冽;第二圈渐浓,沉香的醇厚慢慢晕开;到第三圈时,香气忽然一松,随即又裹着梨膏的清甜涌上来,像溪流绕过礁石,有了起伏的意趣。
“你看,这样就……”她抬头想和他说话,却见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木块,神情专注得像在解一道极复杂的机关,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的话咽了回去,心里有点闷闷的。这人总是这样,要么挑刺,要么不理人,好像她做的事永远入不了他的眼。她拿起香箸,拨了拨香灰,动作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赌气,却没发现自己的嘴角其实微微扬着——他认真的样子,其实并不讨厌。
“咳咳。”
谢停云忽然咳嗽了两声,像是被木屑呛到。他把手里的木块往她面前推了推,动作有些不自然,目光落在别处,像是在看窗外的流云。
那是只雕刻到一半的木簪,簪头是朵含苞的梅花,花瓣的纹路还没刻完,却已能看出形态的娇憨。簪杆上刻着细密的缠枝纹,竟和她香篆上的样式有几分相似,只是更疏朗些,带着他独有的利落。
沈知微愣住了。她看着那只木簪,又看了看谢停云——他的耳根泛着点红,像被炭火熏过,明明是他递过来的东西,偏要装作漫不经心。她忽然想起他说的“机关也一样,不用心,造不出能让人动心的东西”,原来他的“用心”,藏得这样深。
“这是……”她的声音有点发颤,指尖捏着香箸的力道不自觉加重了。
“周管事说……你上次看库房时,盯着梅枝看了两眼。”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废料刻的,不喜欢就扔了。”
沈知微捏起那只木簪,阴沉木的触感温润,簪头的梅花含苞待放,带着点笨拙的认真。她能感觉到木缝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烫得她指尖发麻。她想起他从不碰花草,却记得她多看了两眼梅枝,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酸酸的。
“挺好的。”她把木簪放进袖中,指尖触到簪身的刻痕,像触到他没说出口的话,“多谢。”
谢停云“嗯”了一声,重新拿起砂纸打磨盒盖,只是这次打磨的声音轻快了些,像带着笑意。
傍晚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案几中间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沈知微看着香篆慢慢燃尽,青烟在阳光下变幻形态,忽然觉得,他们这样各做各的事,偶尔说上两句拌嘴的话,也不是那么难熬。
“明日试试香音匣的联动?”谢停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好。”沈知微点头,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划痕上,那里已经结了层薄痂,“我把辅香也备好。对了……你的手。”
谢停云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浅,却足以让沈知微心头一跳:“小伤,惯了。”
沈知微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墙角的柜子前。柜子里放着她带来的香具,最底层有个小抽屉,里面是她平日备着的药膏——有治烫伤的,有防干裂的,都是调香时常用的。她翻了半天,找出一瓶檀香膏,是用陈年檀香磨粉,混着蜂蜡熬的,能缓疼,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她把药膏放在他的案上,声音细若蚊蚋:“抹点。檀香磨的,比你那瓶好闻。”
谢停云拿起药膏,打开一闻,果然有温润的檀香,混着点蜂蜜的甜。他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忽然想起她调香时的样子,认真又倔强,像株带刺的玉兰。他把药膏放进袖中,和那枚未完成的木簪放在一起:“你也……少磨会儿香粉,伤手。”
沈知微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廊下的红梅开得正盛,冷香沁骨。沈知微走在前面,忽然觉得袖中的木簪和药膏都变得滚烫。她想起他刻木簪时的专注,想起他递药膏时的别扭,心里忽然明白,这个看似冷漠的人,其实像阴沉木一样,内里藏着温润,只是需要慢慢打磨,才能露出光泽。
谢停云走在后面,看着她被夕阳拉长的背影,想起她调香时的倔强,想起她接过木簪时眼里的光,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忽然觉得,这侯府的日子,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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