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与吴欢是同样的想法。
他在宫中时便烦徐奉恩烦得紧。只要徐奉恩一靠近，他便感到周遭一切皆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窥探意味，十分令人不爽。
他凝眉，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屋子里一瞬间静了下来。
姜朔见他凝眉出神，心下担忧却不知所以然，只得出声唤道：“阿欢。”
燕珩的思绪一时被他打断，自然没有好脸色。
他冷眼看了姜朔一眼，便又垂下眸子。
姜朔满腔的话被他的眼神逼得缩回腹中，绞在胃里，绞成一团。
吴欢听到他方才那声“阿欢”，便不自觉回头，见到姜朔一脸吃瘪的样子，心下难过，却不能直接指责燕珩，只冷声道：“吴姑娘既然身体不适，还是好好休息。”
燕珩甩过一个冷眼，与吴欢对峙，仿佛在说：“何时轮到你教本宫做事？”
吴欢亦不爽地回过一个眼神去。
——你的事是你的事，对阿朔那么凶干什么！
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中交锋对峙，空气中弥漫着火花的气味。
姜朔听到「珩公子」开口让「吴欢」休息，方才想到眼前的人可能累了。
他本想搭两句话，让「吴欢」早些休息，可是话到嘴边，看着面前的场景，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两人，「吴欢」眉心紧锁，神情冷峻，丝毫不畏惧同「珩公子」对峙，反而比「珩公子」身上的气势还高一头。
而「珩公子」却是双手抱胸，脸上气鼓鼓的，似乎被她的神态冒犯了，准备从此处讨个说法。
二人彼此对峙，气场不合，却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巧妙的磁场，其他人融入不得。
一时之间，姜朔只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闯入者，无论说什么，在这个场合都是不合时宜的，甚至连呼吸都该小心翼翼，不能打扰领地的领主。
但明明，是他先认识阿欢的。
“我……”姜朔清了清嗓子，试图插进两人诡谲的氛围中间。
然声音刚一出口，二人便向受到某种感应似的，齐齐扭头看他。
吊诡的是，「吴欢」看向他的眼神是冷漠的，不爽的。「珩公子」看他的眼神却充满了柔情，仿佛已经做好准备认真倾听他接下来的话。
姜朔咬了咬牙，还是决定硬着头皮把该说的话说完。
他望着「吴欢」，强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阿欢，你累了，早些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燕珩冷声道：“没什么事的话，不必常来。”
他这一番言论又惹得吴欢不快。
她瞪了燕珩一眼，对姜朔道：“姜兄这就走么，要我送一下吗？”
姜朔急忙挥手道：“不，不必。”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却正撞在凳子腿儿上，磕到了自己的脚后跟，在沉积的房中撞出了一声巨响。
疼得他几乎跳起来。
可看着长身玉立，正欲过来扶他的「珩公子」，他自尊心忽然升起，愣是憋住了未发一言。
再过去看「吴欢」，那人连眼神都没抬，似乎巴不得他快走。
「珩公子」关切道：“姜兄，你没事吧？”
姜朔将脚后跟的痛阻断在喉咙，坚定道：“没事，没事。走急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凳子……哈哈。”
「珩公子」又道：“书院内有大夫，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
姜朔觉得自己笑得像个戏台的丑角。他说完不必，也不等屋内人回应，如同逃荒一般飞速离开了现场。
姜朔走得匆忙，吴欢看他离去的背影，心里担忧，却碍于身份，无法追上。
只能不满地对燕珩道：“殿下，你在搞什么？我很认真地扮演你，你就不能认真地扮演我一下嘛？非得要这样对阿朔吗？”
燕珩瞥她一眼，冷声道：“本宫没有立刻让他滚，已经足够客气。若不是在你的身体内，你认为他有什么资格能够见到本太子？”
言罢，他似乎真的有些乏了，头倚在枕上，眼皮半闭半睁。
吴欢仍不满道：“可是，我为了扮演好你都已经每天在这里疯了一样地念书，学那我根本不感兴趣的武功了！我只需要你在阿朔面前维持我的形象，不要让他以为我是个攀附权贵的小人就好了。你为什么不能在他面前，表演一个平常那样的，善良温和的我呢？！”
她的话如同小针一样，生涩地刺到燕珩的心上，刺得本欲睡下的燕珩一下失去了睡意。
他睁开双眼，平静道：“善良温柔？这样良好的品性，你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
吴欢被他噎了一下，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相处的这些日子，你一点都没觉得我善良温柔吗？”
燕珩不说话，只是拿一双黑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的眼神看着她。
吴欢惊异道：“所以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粗俗，没文化，没分寸，大呼小叫……
燕珩想起那夜她在灯下静谧的睡颜，原本对她不满的那些词汇不知怎么的，竟变成了努力、有上进心、头脑伶俐、活泼可爱等一系列的好词。
见他沉默不言，吴欢的表情变得如同吃了两盆青菜一般难看。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啊？要想这么久？”
燕珩见她这幅神情，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好笑，但面上仍是冷静道。
“我怎么看，重要么？”
他设想里，吴欢会点点头，然后接着追问自己对她的看法。
却未成想，吴欢闻言，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而后恍然大悟般地拍了拍手。
“对啊！你怎么想我根本就不重要！你觉得我不是善良温柔，那也只是你的看法，反正我觉得我挺善良温柔的，你爱怎么想怎么想。”
燕珩原本准备好的话被她堵在口中。
他咬了咬牙，泄愤似的闭上了双眼。
然而这双眼闭得也不安生。
吴欢又强制性地将他叫起来，郑重道：“不管你怎么想我，你都要在阿朔面前表演善良温柔，不能损害我的形象，这样才公平吧？”
姜朔姜朔，就知道姜朔！
燕珩心里生气，嘴上也不饶人，他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却非要我演这样的人，只怕姜朔见我这样子，以为撞鬼，回去要驱魔呢！”
“我们两个这样的身体互换，本来也是该驱魔的！”吴欢没好气地回怼道。
燕珩还要说些什么，却忽觉身体不适。
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他感到小腹一阵黏腻的暖流滑过，而后紧随着小虫嗫咬般的痛处，由腹部蔓延至四肢百骸。
痛得他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说话的力气，脸色苍白。
“你——”燕珩被这种难以名状的痛苦折磨得痛不欲生，他颤抖着手指向吴欢，抱怨道。
“你的身体，也太差劲了。”
吴欢最懂自己的身体情况，她急忙拿起姜汤要往燕珩嘴边喂。
却发现方才姜朔喂了半天，燕珩愣是一下也没有开口喝，此刻姜汤已经凉透了。
吴欢急忙唤了刘并进来，派他再去热一碗姜汤。
燕珩的脸皱成一团。
毕竟是自己的身体，吴欢知道有多痛。慌忙中，她只将手腕伸到燕珩跟前，道：“很痛的话，你可以咬我的手。”
燕珩满脸发虚汗，冷声道：“你以为你用的是谁的手，是本宫的手。”
吴欢道：“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痛在我身，也在你心，你咬你自己的身体，痛的也是我啊。”
燕珩的身体摇摇欲坠，他拉住吴欢，嘱咐道：“徐奉恩……”
他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徒留吴欢一人怔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听他最后的话，似乎是在说——徐奉恩？
燕珩是想说，他晕倒了之后，让她小心徐奉恩？
吴欢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大夏天的，她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沉思一会儿，吴欢将刘并唤进来，问他可有见到徐奉恩的去向。
刘并只道，徐侍卫方才被殿下赶出门后，就往南走了，似乎是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若是平日的吴欢，一定觉得他回屋了就是没事了，本来和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可今日，许是因为燕珩昏过去前还在强调徐奉恩。
她不得不生出几分警觉。
徐奉恩回屋，是不是去给皇帝皇后写信了？
那信里会不会提到「燕珩」作为一个太子侍候在民女床前的事？
皇帝皇后会有何种反应？
会影响燕珩么？
吴欢心绪不宁，思前想后，她决定自己要去找徐奉恩，至少用太子的身份先给他一点威压，让他不敢随便乱写。
她将燕珩交给刘并侍候，又唤了吴忧过来，而后按照刘并指示的方向，往徐奉恩处去了。
徐奉恩……
吴欢第一次见面时，只以为他是个太监，后面才从燕珩那里听说，他是凌空阁的首席侍卫。
而凌空阁是直属于皇帝的部门，他们主要的职责只有两个，一个是保卫皇帝及皇帝下令要保护的成员，另外一个就是要替皇帝收集朝中各人的信息。
没想到，他看起来长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做的却是这样隐秘的事。
她初听闻，十分不解，甚至问燕珩皇帝为什么要选徐奉恩这样长得一看就很容易被人发现的侍卫，不应该是长相普通的人更容易悄悄刺探和收集信息么？
燕珩只道凌空阁内大部分人长得都是平平无奇的，至于徐奉恩……他能上位是因为前任首席长得不太赏心悦目，却还要经常在皇帝面前露面，向皇帝汇报消息。
皇帝实在不愿意看，才换了长得好看的徐奉恩来。
吴欢：……凌空阁的其他人替被换的人发声吗？
燕珩却道，凌空阁选的都是朝中大臣子弟，从小在宫内接受统一训练，大家的能力都差不多。
前任首席能上位，是因为宰相和前任首席之间是亲戚关系。
而徐奉恩的家境在这一群人中并不算突出，所以，要格外提防。
“不是，为什么家境不突出就要格外提防？”
吴欢不解地问。
“你们看不起普通人？”
燕珩冷声道：“父皇养这一批人，其实是为了让他们监视大臣的动向。徐奉恩家境普通，他从家中获取不了太有价值的情报 。”
吴欢虽然书读得不多，但她并不蠢。
此刻经燕珩一点拨，她便福至心灵，想到了燕珩未说完的话：“我懂了……他得陛下破格提拔，本就比别人要更感激。这样的人，一定更想做成事，好向陛下邀功。但他的家族又翻不起什么风浪，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所以，他会格外关注你的动向……”
“我就是他的功绩。”
燕珩轻声补上最后一句。
徐奉恩要回报皇帝，太子便是他的献祭品。
吴欢的脚踩在青石板上，她飞速地往徐奉恩的去处赶。
虽然盯着太子，但徐奉恩也心知肚明，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存在，因此，该给燕珩的面子，他还是必须要给。
所以，她此刻作为燕珩，应该适时地拦下徐奉恩，告诉他，什么事情能说，什么事情不能说。
走至徐奉恩的寝房，吴欢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而后大步踏了进去。
徐奉恩却不在里面。
徐奉恩的门没关，想来是刚出门，并不会走太久。门内，只有简单的一张床，一方桌，一坐柜。
这是个普通的先生寝殿。
吴欢眼神扫过他的房间，只见地上有几张未烧完的纸。
想来是徐奉恩点燃这些信件向地上一丢就出门了。
而没注意到，这些纸并没有全被烧完。
吴欢捡起地上的信纸——信已经变成碎片，看不出其中字体和大概内容，只有一张纸，上面的内容还较多一些。
吴欢捡起来，用自己最近所学读着上面的文字。
每读完一句，她的脸就越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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