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又是我的梦境,连忙在自己的脸蛋上狠狠掐了一把--火辣辣地疼。
浮生温润地笑着,安慰我道:“族女不必担忧,少主现在已无大碍了,应该离醒转不远了。”是这样温和的笑容,和我梦中的一样。
“可是浮生,”我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呢?”
忘尘大师抢先回答了我:“我在寅时出门采药,正好碰上这小子寻找你呐,我看他心急,实在是于心不忍,就把他领了回来。”
原来忘尘大师睡得早,醒的更早,寅时就出门采药去了。他常年居住在这里又未被人发觉,想来日日都是这个时间出去的。至于浮生,应该就是整夜未睡了。
浮生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包裹里翻找着,一边同我说:“我怕找不到你自己就先饿了,也怕找到你们时你们还饿着,”说着递给我了两只圆滚滚的肉粽子,香气溢了满鼻,“就提前买了几只粽子,你先吃两块垫垫肚子吧。”
昨晚只吃了米饭和青菜,我现在确实有些饿了。可是我忽然又想到昨日忘尘大师还念叨好久没吃粽子了,正好又赶上他还俗,于是就将两只粽子递给了忘尘大师,笑眯眯地道:“大师,我不饿,这个您留着吃吧!”
所谓“忘尘大师”的旧称,其实我早已不该再唤了。只是我实在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只好继续这么叫下去了。
浮生面露疑惑道:“可是……这位大师不是出家人么?”言外之意,出家人,怎么能吃肉粽?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解释道:“正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你正好赶上他还俗了。”浮生疑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既然浮生来了,也正好有人可以把昏迷的潇潇运上山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不然爹娘肯定担心死了。
“大师,昨天可真是麻烦您了。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先告辞啦……”
“等等,”忘尘大师突然阴恻恻地道,“想走可以,我还有一个条件。”
我被吓得一激灵,果然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谁道忘尘大师一本正经地指着浮生道:“他也得发誓,不将我的存在告诉任何人。”
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催促着浮生赶紧把誓发了我们好上路。
在阴暗的小屋中闷了半日一宿,此刻我正在贪婪地吸吮着新鲜的空气。而浮生正背着昏迷的潇潇上山,好不吃力。
浮生昨晚一夜未眠,此时已经很疲惫了,更何况背上还有一个与他一般轻重的人。此时又是六月,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才行了没一会儿,我们就忍不住停下来休息了。我用手不住地扇着风,心里发愁该如何回去。
突然间,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映入了我的眼帘。呀,是一只梅花鹿!我和浮生相视一笑,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一般的梅花鹿都很谨慎,绝对不敢主动靠近人类。而我们遇到的那只,却是出奇的听话。我们把潇潇放到它背上时,它不但没有反抗,还乖乖地跟我们走了。
在潇潇遇难时,我们先后遇到了忘尘大师和这只灵鹿,才得以逢凶化吉,看来定是上天在帮我们了!
我和浮生带领着灵鹿并排走着,我没话找话般地问道:“诶,浮生,我突然有一个疑问:你在来我们这里之前,你的爹娘、兄弟姐妹、好朋友、心上人……他们都叫你什么呀?”
我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是为了问他有没有心上人。浮生略微思考了一番,简短地答道:“朋友和心上人,我全都没有。我爹和哥哥不喜欢我,我娘从前和你们一样叫我浮生。”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为何?”我大为不解,已经用了十八年的名字,怎么会不喜欢?浮生悠悠地叹了口气,解释道:“因为唐朝诗人李太白曾有过一句诗,是这么说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我反复默念着这一句诗,顿时觉得这个名字确实不怎么样。
浮生在这里已经住了一年了,却从未提过思念他的家人。不知道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又为何会昏迷不醒出现在小溪旁。看着他垂下的眼睑,我不禁也有些难过。
我稍微思索了一番,笑盈盈地对他说:“既然你不喜欢,那就不用这个名字了嘛!这样吧,我给你取个昵称,以后我就这么叫你,如何?”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眉眼已经大为舒展了。
我瞧了瞧眼前颇有灵气的梅花鹿,顿时心生一计:“就叫‘阿鹿’,如何?”浮生愣了愣,大概是觉得我太敷衍了。其实我这么说,真的不是随口胡诌的。只因他这一双大眼睛太过清澈动人了,倒真像一只林间穿梭的小鹿。
我本来还怕浮生不喜欢这个名字,可他笑了笑,说:“好,族女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我顿时长舒一口气:看来他还挺喜欢这个名字的。
听到他仍喊我“族女”,我心里顿时觉得有点别扭。所谓礼尚往来,他对我也得改个称呼。
“公平起见,你以后也别叫我族女了,你也给我取个昵称吧!”阿鹿思考了良久,才道:“你不用另取了,采采就挺好的。”我摇了摇头,忍不住感慨道:“我还道你多么文采斐然呢,结果取昵称一事竟还不如我!”
阿鹿淡淡地笑笑,表示不以为意。我想仔细瞧瞧他的笑脸,却猛然间发现经过一年多的风吹日晒,他的脸蛋也已不知何时由白里透红变成红里透黑了,与当初风度翩翩的少年形象简直大相径庭。
思及此处,我又咧开嘴肆无忌惮笑了起来。阿鹿一头雾水地看着我,完全不明所以。
猝不及防地,我们背后想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有什么好笑的?”我和阿鹿都被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循声望去。
是潇潇!我大喜,一个箭步冲上去抓着潇潇的胳膊问个不停:“潇潇,你终于醒啦!你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昨天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潇潇面无表情,悲喜莫辨。过了半晌才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我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想起来昨日他从半山腰上一跃而下本是有意求死。
一旁的阿鹿看出了端倪,似乎是想要为我辩解:“少主,族女她……”潇潇看到阿鹿,脸上的阴霾更重了几分,恶狠狠地道:“你还好意思过来?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采采她才……”
我生怕潇潇说出什么口无遮拦的话来加剧这二人的矛盾,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并给阿鹿使了个眼色。阿鹿怔了一下,识趣地离开了。
说来也奇怪,那头灵鹿这一路都温顺懂事的跟着我们。潇潇一醒,它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般有灵性的鹿,必是一位高人所养。至于这位高人究竟姓甚名谁,又为何帮助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们刚从忘尘大师家里出来就遇上了它,这鹿是他养的也未可知。
在空旷安宁的半山腰上,就只剩下了我和潇潇两个人。潇潇不再说话了,只用那双久不见光地眸子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知道他在怪我,怪我没有让他痛痛快快地离开这尘世。
一想到昨日他从半山腰上滚下去的前一刻的神情之决绝,我就怕得一个劲儿的心悸。我想说些什么话来挽留他那颗对人间已毫无眷恋的心,却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又惹得他不快。
渐渐地,他连抬眸瞥我一眼的动作也没有了。我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苦涩:儿时与我最为亲密之人,相伴我整整一十七个春秋之人,何时竟对我这般心灰意冷了?难道真的是因为阿鹿?
我犹豫着拽住他的袖子,语气较之昨日退让了十几分有余:“你不想回去,那我们就在这散会儿步吧……”我想着阿鹿应该会去找我爹娘的,因此也没急着回去。
我们二人肩并肩漫步着,空气中安静得只剩下了鸟啼声。他仍然没再说什么苛责的话,我心中却止不住的难过。
因为我恍然记起了十一年前,潇潇去中原前的那个晚上。那一晚我们也是这般,肩并肩地散步。
七岁的我好羡慕哥哥,能随父亲一连走上几日的路,下山进到热闹的城里。我仰起圆嘟嘟的小脸儿,天真烂漫地对哥哥说:“潇潇,你到了那里以后千万别忘了我,回来以后给我讲讲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行么?”潇潇在我的脑壳上重重弹了一下,笑着说:“傻瓜,我当然不会忘了你!你在家里乖乖等着我,别惹娘生气,我回来给你带锦花糕!”
锦花糕是一种远近闻名的小吃,由糯米和桃花制成,我从小就听阿爹提起过,却从未亲口尝过,因此一直耿耿于怀。
听哥哥说要给我带锦花糕,我笑得开花似的,连忙给他来了个热情的熊抱。潇潇嫌弃地推开我并调皮地做了个鬼脸,我们两个同时嘻嘻笑了起来。当时是初秋,傍晚习习的秋风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好舒爽。
现在却是炎夏,晴空中高悬着一个铁面无私的太阳,它毫不容情,炽烈的阳光照得人火辣辣的疼。要是现在还是初秋的傍晚就好了,至少不至于这么热。要是现在还是十一年前就好了,至少我们不会没话说。
我生怕潇潇又想不开再做傻事,于是一直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放开。我很想开口安慰他,可我根本不知道他的心结在哪里。
一般进城只需五六天便能到达,半个月就能回来。那次他们却去了整整五十六天,比其他任何一次出门时间都要长。我和娘每日就是等啊等,一日比一日担忧。
那几日,阿娘常常望着远方出神。我就抱住娘的腰,温声说道:“阿娘,你别担心啦,阿爹和潇潇一定马上就回来了!”阿娘摩挲着我毛茸茸的小脑袋,不住地点头。
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我和娘都披上了厚厚的斗篷。我们这里每年下雪都比较早,那一年的初雪时,他们终于回来了。潇潇冷着脸,竟然没同我和阿娘讲话。
我大以为奇,不停“潇潇”、“潇潇”地叫着,生怕他真的把我忘了。潇潇仍然不理不睬,但他这次递过来一个小包裹。我接过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发现里面有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是一大堆碎渣。
我是从这堆渣子粉嫩的颜色和芳香的气味中,判断出它们是我心心念念的锦花糕的。为了不让潇潇失望,我将这堆渣子中的一半一举倒入了口中--我没忘给阿娘留一半。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甜味道顿时盈满了我的口齿。潇潇说了回家后的第一句话:“好吃吗?”我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才终于露出笑容来。突然间,有谁拉了拉我的胳膊。
潇潇就这样将我从回忆拉到了现实中。他恹恹地说:“我们快回去吧,快下雨了。”
我抬头一看,可不是嘛,刚才还晴空万里呢,转眼间就乌云密布了。怪不得刚才那么燥热。
我没有松开潇潇的袖子,和他一齐朝家的方向奔去。
我的手背上突然感觉到了一片潮湿。
不是已经下起雨来了,而是我七岁那年的初雪。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出事儿了。因为我爹拉着我娘说了好长一会子话,独独不让我知道。说完以后,我娘整日唉声叹气,竟是比他们回来之前更要愁上几分。
我问了娘,问了爹,也问了潇潇自己。可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以前活泼快乐的哥哥再也回不来了。
从此以后,潇潇就变得阴森森的,越发喜爱一个人做着愣愣地发呆。而阿爹,再也不提带我们任何一个人进城的事了。所以迄今为止,我还一次都没进过城呢。
潇潇总是跟我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我觉得城里肯定没有我们这里好。要是这儿不像这般阴雨连连的话,就更好了……
潇潇突然停止了奔跑,沉着声音对我说:“采采,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十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现在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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