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江允洮声嘶力竭假哭了一个晚上的努力下,府上办了场法事驱邪,江抚明向江允洮借了些钱,私下偷偷贿赂了法师,叫她们在江信成跟前说,一切灾邪皆由她起,务必将她送去尼姑庵里清修,才可保家宅安宁,不然此后亡魂作祟的事情怕是免不了要经常发生,办再多场法事都没用。
知道江抚明的想法后,江允洮洗血渍的时候并不认真,脖颈上特意残留几道血痕,待法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就默默站到江信成视线里,将自己的惨状现给他看。
江信成的目光几次定格在江允洮脖子上,最终,他妥协了。
江允洮就在这时立马哭起来,叫苏湘玉把江抚明带走。
纵然平日再木讷窝囊,如今自己的孩子要有性命危险了,苏湘玉办事十分利落,点点头,过去抱了下江允洮,就跑去江抚明的院子里提人去了。
……
江抚明跟着苏湘玉走的时候,想的是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可十六岁那年,还是被江信成派人押着带回家参加及笄礼。
其实江信成每年都会来尼姑庵找江抚明,随着她年岁的增长,看她的眼神越来越赤·裸不加掩饰,江抚明受不了,便去求住持帮她剃度以此躲个清净,可住持说她的尘缘未尽,眼下脱俗不是时候。
江抚明哭嚎说她挨不下去了,真的挨不下去了,住持却始终不为动摇,坚持道,她只帮看破了凡尘,了了尘缘的人剃度,而今江抚明身上尘缘深重,有情债亦有血债,她实在不能违逆天命,反天命而强留。如今不管是福是祸,都得亲历,才不算枉来尘世一遭,不然避了此生的修行,圆融一时,这苦下辈子还是要吃,躲是躲不掉的。
所以距离及笄日还有半个月,江信成将江抚明带走的时候,住持并没有阻拦,攀着江抚明的手腕,“施主之后的路会很难走,珍重。”
风凉话谁要听。
江抚明对住持的漠然感到失望,更是对住持给予的告诫感到忐忑,甩开手不情不愿跟在江信成后面。
江抚明就这么回到了那处梦魇之地,又过回了几乎夜夜都睡不安宁,夜夜都要起来与江信成掰扯一番再将他赶走的日子。
每次嘶吼恐吓赶走江信成后,江抚明还是没法彻底放松,因为她不知道这样的话说多了江信成会不会麻木,这些话会不会再也起不到威胁的效果。
担忧和恐惧拽着脑中的弦绷紧。
江允洮和江抚明是同年生的,江允洮只比江抚明大一个月。
不知道江信成什么用意,他将两人的及笄礼并在了一日,而且是并在了江抚明生辰那天,惹得江允洮有些不开心,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来找江抚明。
江抚明几次三番寻机拜访,她也闭门不出。之前江抚明在尼姑庵清修的时候,江允洮每月都会抽空去那么几次,她们之间一直都保持着联系。这时江抚明几乎笃定江允洮就是不开心了。
也是,及笄礼这样的大事,平白无故跟自己的生日错开,而去迁就别人,不说江允洮了,怕是换了谁,谁都会不高兴。
于是江抚明开始学着江允洮以前对她做的那样,天天锲而不舍地去找她求和,终于让她在及笄礼前三天敲开了江允洮的门。
“干嘛?”
江允洮开门的时候语气不好,但开门后,她就主动往江抚明这边走近了一步,摆明就是心软了。
江抚明掏出一个小木盒,递过去,“给你。”
“什么啊?”
江允洮接过,好奇打开,发现里面是漫笙阁的簪子,先是难以置信,旋即惊喜得立即将它从木盒里拿出来,还不忘把木盒子塞回给江抚明,好腾出两只手,捧着簪子左右打量,
“漫笙阁的簪子!我长这么大我娘都没舍得给我买一回,江抚明你哪来的钱?”
江允洮在吃喝上没什么挑剔,却十分爱美,江抚明是知道她的性子的,如今投其所好能叫她开心,她也欢喜,勾了勾唇角,
“这是我这些年来在尼姑庵清修,偶尔做做绣品到外头去卖,用零碎的钱攒下来买的。本是要当礼物为你庆贺及笄的……而今,我晓得你不开心……怕你要一直生气到及笄礼那天,只能先将这个拿来给你了。”
江允洮的目光总算从簪子上挪开,她看了眼对面的江抚明,嘴边淡淡的笑一瞬敛了。
江允洮是知道江信成的德行的,一直都知道,江抚明回来的这半个月,她其实也担忧江抚明担忧得紧,每天晚上都会偷偷往江抚明院子里钻,然后找个地方观察里头的动静,想着若是江信成做出过分之举,她一定要冲进去救下江抚明。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被姐妹二人联手扮鬼的戏码吓到,江信成这些日子收敛了不少,也不再像多年前一样对江抚明随意动手动脚,只是冲着江抚明说话,向江抚明倾诉自己对王嫣然的思念之情。就是字字刺耳,江允洮在外头听着也不舒服,江信成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有个不见影的小人拿起扫帚往她脑子里扫了一下,刺拉拉的枝叶戳得她脑仁疼。但江允洮就是拧巴,拧巴极了,宁愿跟江抚明一起受江信成的精神折磨,也不要伸出援手阻止这一切,不过江允洮心里是始终清楚的,江抚明承受的远比她多得多。
事到如今,再拧巴下去倒是要给双方都添麻烦了,江允洮地踢了踢裙子,嘟哝道:“其实,我早就不生你气了……”
哝完这一句,她又抬起头冲江抚明嚷,“我说每次你敲门我不开你就不会自己推一下吗?”
江抚明直愣愣看着她,“你不开我还闯进去……那你更生气要打我怎么办?”
两人对视了一会,江允洮真抬手拍了她一下,拍得不重,但是给江抚明拍得有些懵。
江抚明眼睛瞪大,目光更加呆愣了,
“你看你就是这样爱打人,我要是真推门了,你不得叫上屋子里头的婢子一起来追着我打。”
“行了,别说了,木头!”江允洮无奈极了,叱了江抚明一句,将簪子递过去给她,“帮我戴上。”
江抚明接下簪子,其实平常两人互相打扮的次数也不少了,她熟练仰头打量簪子戴在什么地方合宜,刚找着一处,江抚明握着簪子抬起手,正巧不巧旁边走过去两个婢子,婢子在聊天,江允洮听到其中几个字眼,机警地往旁边偏了偏头。
簪子落空。
江允洮和江抚明年岁差不多,身形差不多,而今江允洮站在高一层的台阶上,江抚明要给她戴簪子本就费力些,稍稍踮起了脚,偏偏江允洮的头一歪再歪,江抚明的手在后头怎么拼命追都没用,江抚明干脆上手掰过她的脸,
“你低一下头。”
江允洮刚刚正听得起劲呢,那两个婢子说晓霞近来似乎在跟门子眉眼传情,突然被江抚明掰着头转回去,她愣了一下,旋即听话地低头,让江抚明帮她簪好簪子,这么一来,视线下移,江允洮看着两人的裙摆被风吹得缠在一起,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好了。”
江抚明调整了一下,脚后跟刚落回地面,江允洮就拽着她的手往屋里走。
走到梳妆台边,江允洮也没松开江抚明的手,单手费劲地翻找,最后取出一方小木盒,这木盒与江抚明刚刚拿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江抚明看到的第一时间也是难以置信。
江允洮单手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簪子,举到江抚明跟前,
“喏,总之很巧,我也跟你准备了及笄礼物,也是漫笙阁的,与你送我的簪子一模一样。”
“其实我买这支……是因为它是漫笙阁里最便宜的了。”江抚明十分惊喜,可是又怕担不起江允洮的夸赞,直言道来自己选择这支簪子的原因。
“这就更巧了,我买它也是因为它是漫笙阁里最便宜了,就这我还攒了好久的钱呢。”
江允洮噗嗤笑了声,指挥道,
“行了,这回换你低一下头了,我给你把簪子戴上。”
戴好后,两人挤到铜镜前。
因为铜镜小,要是贴在镜子前照,根本括不下两个人的脸,于是她们手挽手并排站在离铜镜一米远的地方,稍稍弯腰,脸贴着脸照镜子。两人五官生得一点不像,可此时又好像是从一个肚子里钻出来的亲姐妹,嘴角翘起的笑一般无二。
“江抚明,十六岁生辰快乐!”
“江允洮,也祝你十六岁生辰快乐!”江抚明道,“我们这算是偷偷办了一次及笄礼吗?”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但要算正经的及笄礼的话,等会我俩还得帮对方把头发盘起来。对了,新的一岁了,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心愿?我想想啊……我希望你以后都别打我了。”
“喂!江抚明!你这是什么生辰愿望?哪有你这么许的?而且弄得我好像天天打你似的……我哪有这样嘛!江抚明,都十六岁生辰了,这么重要的生辰,要办及笄礼的生辰,你能不能有点出息,就不能想个好点的吗?”
江抚明默了默,眼睑微敛。
再好的心愿,她是不敢想了。只盼江信成能够正常当个人就行了。
江抚明却没将这些说出来,怕扫兴,扯扯唇,笑道:
“你容我再想想,想好了我再跟你说,那你呢,有没有什么生辰愿望?”
“我啊?”
江允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臭美地扭了扭头看簪子,又嘻嘻笑了起来,
“还是同去年一样俗气呗,没什么新的念想。就希望我新的一年能够有更多的新衣裳穿,更多的新首饰戴,更多的欢愉,更少的忧愁。嗯,就是这样。”
江抚明闻言,偏头看她,“又是这个生辰愿望,你不会这么许生辰愿望许到老吧?”
江允洮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认真地点了下头,“嗯……还真有可能。”
……
及笄礼这天,由着家里有两位女娘及笄,江信成与苏湘玉两人商量过后,苏湘玉负责给江允洮梳发髻,江信成负责给江抚明梳发髻。
打从坐到江信成跟前,江抚明便觉得不舒服,但念着今日行及笄礼,江抚明本也没想闹事,但要不是江信成梳好发髻以后,贴在她耳畔向她介绍,
“这是我母亲留下来,让我交给她未来儿媳的簪子,如今给你了,抚明,及笄礼安乐。”
说完,他去握江抚明的手,江抚明躲了几次,最后却还是被江信成一把抓住,牵着她从椅子上站起,面向前来观礼的众人。
台下喧闹一片,江抚明血液倒灌,脊背发凉,突然觉得别人的笑脸是在哭丧,别人的祝词是在哀悼,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江信成为她簪上的那支簪子。
江抚明用余光往旁边瞥了眼。
江允洮而今很开心,苏湘玉牵着她的手,亲昵地为她拢起耳边的碎发。
见此情状,江抚明试图忍着不发作。
她不想毁了这天。
可江信成的手指不停地摩挲她的手指,他的肘臂靠过来贴着她的肘臂,他的肩膀抵过来靠着她的肩膀……
笑脸在下面晃……
祝祷词满天飞……
巨大的喧闹像是无数根手指,在弹拨江抚明脑中早已绷得快要断裂的弦。
——“铿!”
簪子摔在地上断成两截,一头束好的长发散落一缕。
江抚明甩开江信成的手,甚至还用力推了他一把。
做完这些,她再不顾周围的声音,转身跑走。
……
那天结束以后,江抚明又多了一个远扬的恶名。
只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江抚明再也不在乎这些声音,反而打算踩实了这些恶名,决定心安理得去做件能让她解气的坏事。
她实打实地开始在江信成和苏湘玉的饭菜里下毒,同时死缠烂打着让江允洮陪她在自己院中用饭,彼时江抚明已经搬去江允洮的院子里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及笄礼上的当众争执有些威慑力,江信成对江抚明搬到江允洮这里住的事情未置一词。
至于江抚明下的毒,她特意选了慢毒,就是起初没什么症状,但毒素在体内长期积累后,会逐渐消耗人的根本,最后气血精气衰败,一点小风寒就能叫人呜呼归西。
江抚明下毒的时候特别考虑过江允洮,因为及笄之后,苏湘玉在积极帮她相看夫家,所以江抚明的打算是,等江允洮的亲事一定下来,她就加大药剂的用量。
谁承想事情偏不如愿,某次赴宴,那家人在宴席上做了甲鱼,甲鱼与江抚明的药效相冲,几碗汤下肚,直接将慢毒的毒性催发出来,江信成和苏湘玉当场口吐黑血。
若是江抚明下毒的剂量够,这次毒发,足够让他们丧命了,只可惜她牵绊记挂着江允洮,用药始终很轻,虽然这次他们吐了黑血,但经医者治疗,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江抚明一通功夫白费,药还被江信成派婢子翻了出来。
这事败露了,
江抚明又被关了禁闭。
期间江信成来过一回,不过他这次没再说什么恶心的话了,反而举来戒尺,给江抚明打了一通。江允洮知道江抚明下毒的真相后,又是惊讶又是哀痛,哭着问江抚明为什么,为什么有事不来找她,反而自己一味地乱来,再说,她也已经尽自己的全力好好保护她了,她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情。
江抚明没有争辩,但也没有安慰,由得江允洮哭,由得江允洮闹。
江抚明只是趴在床上,心里有些恨,恨那家人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居然在宴席上做甲鱼。
禁闭结束之后,江抚明主动去找了江允洮,江允洮始终明白江抚明的难处,她是愿意与江抚明聊的,两人开诚布公说出想法,江允洮再次表明江抚明有什么难处都可以来找她,可她也要求,江抚明不管怎么吓江信成怎么打他都没事,但是不许害他的性命,这是江允洮的底线。
江抚明答应下来,两人又住回一间屋子,过了一段还算的上平静的日子。
直到十八岁江允洮出嫁。
但此前江允洮已经为江抚明拒了很多相看的人家,就是怕自己离开得太早,江抚明没法独自应付江信成。同时江允洮一直不停地向苏湘玉提起给江抚明说亲的事情,苏湘玉每每答应,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
江允洮一直拖着,直到她遇见李元岱,便再也不想耽搁下去了,两人进展得很顺利,不久后就定了亲。
江允洮记挂着江抚明,离家前那段日子,几乎天天都要跟江抚明说一遍,若是有难处,切记来找她,她会尽力庇佑她。
江抚明点头应下,心里却明镜似的晓得自己以后不该再去麻烦她太多,之前李元岱的母亲上门来过一次,江抚明虽然没有在堂上坐着与他们一起用饭,却也偷偷躲在外面听了会他们的对话。听谈吐,李元岱确实是一个还不错的人,但她也听出李元岱母亲往后大抵是个不太好相与的,于是江抚明默默将自己即将独自面对一切的害怕咽回肚子里。
本以为江允洮离府之后,自己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当晚江抚明紧张兮兮,一夜没睡,但令人意外也惊喜的是,江信成并没有偷偷摸过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阵,正当江抚明放松戒备,以为自己十六岁生辰时许下的愿望实现了,某天晚上,她快要睡死过去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手搭到她的背上,顺着脊梁一路向上抚摸,她当即吓得清醒过来,利落转身一看——江信成睁着两只眼直勾勾盯着江抚明看,咧嘴轻声唤道:“嫣然。”
江抚明彻底崩溃了,她挺身坐起来,四肢并用将江信成往床下推。
江信成彼时只顾着盯着江抚明看,毫无防备便翻下了床,四脚朝天,肘臂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这个摔倒的姿势叫他想起了什么,江信成在地上躺了一会,突然气吼吼地爬起来,从前虽然江抚明多次忤逆他推搡他,这却是他第一次对江抚明动怒,他指着江抚明的鼻子骂,
“江信节你个鳖孙!”
骂完这一句还不够,他气愤得跳脚,脸上的肌肉几乎被愤怒撕拽开,整个人狰狞不已,俯身过来打了江抚明几巴掌,
“江信节,看你生的好女儿,推我……啊?居然推我?我又什么都没做,推我?还敢推我?”
自那天后,江抚明便被江信成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她再不能随意出府,而江信成开始变得神出鬼没,每当江抚明松一口气,准备安稳地睡个好觉时,半夜又会被他突如其来的“造访”吓得神经紧绷,而他的手,也愈发不安分,最吓人的是有一次江抚明清晨醒来后,发现自己床头摆了一个小香炉,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燃尽了,而香炉旁边放了一根腰带,那花色那样式,除了江信成,府上没有其他人会用。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江抚明整个人的精神便十分恍惚。
某天夜里她坐起来,将身侧搭着的被褥误当是江信成踢下床后,江抚明意识到自己已经濒临崩溃的边沿,于是她正式开始谋求逃离之法,虽然被江信成拘着不能出门,她却一直在听府上的婢子讨论外面的事,有时候还会主动向她们问起,而江抚明的每月的例银,几乎全部拿来贿赂看门的老妪,让她为她备好马车,掩藏行踪。
于是在江抚明的计划下,她结识了或许能将她带出江府的纪疏桐,这本是一条稳妥的路,但江信成变本加厉,江抚明被他折磨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干脆坐在廊下利用形势想出了一粟契卷的计策,铤而走险,跑到段休瑾跟前提要求,只为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地逃离。
然后,
一粟契卷计成,
江信成获罪,
一切都十分顺利。
但江信成在宫中苦苦哀求,声声泣血,希望楚仁殊能够让他在流放之前回家跟亲人道别。
虽然逆党案一直都是归匡正司管,见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楚仁殊应允了。
于是江信成随着宣旨的太监士兵回到家中,待太监宣读完圣旨离开,士兵守到大门外,江信成转头看向江抚明,突然发了疯猛冲上前,将江抚明一路推入房中,撕拽她的衣裳。
苏湘玉是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起先她也被江信成的动作吓了一跳,可缓过神后,她不仅没有施以援手,反而一路追过来,将门合上。
啪嗒响的关门声彻底掐断了江抚明最后的一丝希望。
江抚明浑身的血液暴跳如雷,她又踢又打,可江信成那张脸始终近在咫尺,浅褐色的老人斑与温热的鼻息一会近一会远,像是摇晃起温热白粥里意外掉落的一堆老鼠屎粒,令人作呕不已。
抵抗不得,江抚明竭力保持冷静,抬起手,忍着恶心抚着江信成的面颊,柔声道:
“我们成亲吧。”
这句话一出,江信成停了下来,凝视江抚明的面庞。
而今江抚明长大了,眉眼五官活生生就是十几年前的王嫣然,他看着也晃神,反应了好一会,惊喜问,
“真的?”
“嗯。”
江抚明应下,心里头一阵发颤,但为了阻止江信成眼下的行径,她只能应下,且再次重复,
“是的,我们成亲吧。”
江信成第二天就要被流放了,但得了江抚明那句话后,他欣喜若狂,完全没有悲戚,花了大半天的时间,用府上所剩的物件布置婚礼,他甚至翻出了一套喜服来,兴致冲冲捧到江抚明房中,向她介绍,
“这是我当年向你求亲时,便准备好的喜服。”
他此刻已然把江抚明当做王嫣然了。
纵然再不明了王嫣然和江信成江信节兄弟二人当年的关系,自江抚明七岁撞破江信成醉酒时吐露的狂言,隔日被叫去他书房里问话时,她便明了了大概。
当年江信成拍桌朝江抚明怒吼‘你别以为你捏住了什么把柄,你就算告到王上跟前,你也拿我没有办法,因为是你父亲自己要死的,是他自己该死’的话后,细致盯着江抚明的脸看了一会,随即冷静下来,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一般惊喜走到江抚明面前,弯下腰来细致打量江抚明的五官。
江抚明当时已经有些被吓傻了,江信成却看着她,缓慢咧起嘴角,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不过多亏他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
“真是上天眷顾,竟叫我得了一个小王嫣然,等我将小王嫣然养大了……呵呵,从今日起,我就用你母亲的名字唤你,王嫣然,我叫你王嫣然好不好?”
江信成的大脸挤在江抚明眼前,所有的偏执经由距离的拉近被无限放大,像是个要吞人吃的怪物,江抚明一把拍开江信成抚在她脸旁的手,吓得尖叫跑出去,在府里头狂奔。
……
而今看到这套喜服,看着江信成欣喜地提着喜服往自己身上比,絮叨念道这些年他瘦了好些,这喜服到底还是大了。
江抚明却忽然觉着他好可怜好可笑。
但当时的江抚明还没有对江信成生出杀意。
死多轻易啊,眼一闭,手一撒,今生欠的账别人便再没法找他算,等下辈子再遭报应有什么劲。
她只想叫江信成好好活着,叫他好好活着受苦赎罪,为他自个的罪行赎罪,也为江信节赎罪。
将江信成安抚好后,江抚明念着与段休瑾的合作,试图向段休瑾发信号,请他赶来。可直到傍晚都没有动静,好在江抚明还有其他选择,她在“喜宴”的酒里下了让人筋骨无力的药物,说来这药物还是之前江抚明命身旁的婢女买泻药下给老妪吃规矩时,那家店的店铺老板送的,说是有兴趣帮忙试试药,试过了回去同他说说药效。
但这种药谁平白无故会给别人吃,谁平白无故会给自己吃?拿回来后,江抚明随意一丢,一度连自己都忘了还有这物件的存在,江信成来翻找毒药的时候也没瞧见,到了关键时刻,这药倒是派上用场了。
江抚明下药的时候是十分忐忑的,她也不确定能不能奏效,直到看着桌上的人饮过酒后一个个瘫倒,不安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
江抚明站了起来,在江信成哀嚎请求不要走的声音中,摘下头上的发簪,脱去身上的嫁衣,一路往门外走。
这场“喜宴”,江抚明叫江信成给守卫送了几盏喜酒,眼下屋内人中药发作了,屋外人应该不出意外也瘫倒在地。
江抚明就这么顺利无阻地走了出去。
而自始至终,段休瑾都没有来。
走在路上,吹着夏夜燥热的风,江抚明脸上黏了些细汗。
不过想想,段休瑾没来才好。
之前段休瑾的那番话,江抚明听进心里去了。她是靠威胁才逼得段休瑾与她完成这次一粟契卷的合作的,虽然受益方是段休瑾,可此人性格实在难以捉摸,若是真如他所说,往后她没了筹码,便要受他制裁,过上从前在江信成身边那样压抑的生活——她才不要!
如今她靠着自己逃出来了,当然是最好的情况。
江抚明走出江府,就开始跑起来,一路狂奔,怕惹人注意,她钻进小路里,左拐右拐,想要出城去。
夜色漆黑,江抚明又不常走小路,不一会就迷路了,意外中,她拐进了青石墙前,那面承载着人们对她的赞颂的青石墙前,突然双脚被绊住,她再无法往前半步。
她仰头呆愣地望了一会,提步靠近,抬起手细腻地拂过那些别人用刻刀篆下的诗画,看着别人对她的夸赞和期待,明明是这样美好的东西,但每一刀此刻都化作了一只只蝴蝶的翅膀,轻飘飘一挥翅,瞬间形成一道飓风,在江抚明心中狂扇,从她的心底翻卷出这些年来江信成对她的迫害;翻卷出她倍感幸福的童年;再翻卷出这些年来压在心中关于她父亲死亡的真相——两相拉拽。
其实她都快要逃出去了,她已经从江信成的手下逃出去了,只要再往前走,再铆足劲往前走几步,她就自由了,她就可以重获新生了。
可江抚明倒在了那面墙下,全身瘫软地倒在了那面承载着无数人对她的赞美、希冀的墙下,只有搭在墙上的右手,在下坠过程中不甘心地扣紧墙上的文字,因此她的指尖被那些词汇刺破出血来,血从上到下划了一路。
要是没有江信成……要是她的父亲没有死……母亲也不会自寻短见……那么她的人生本该灿烂,本该如人们赞颂那样的美好……
……而不是如今这样……不是如今这样,硬生生磋磨了这些好年华,整日活在担惊受怕里,心思谋略全费在怎么装神弄鬼怎么歇斯底里才够吓人这些地方。
江信成这个小人啊!
她的家庭,她的十几年居然就这么被江信成这个小人毁了……
江抚明眼泪啪嗒啪嗒掉。
一整天受到了这么多刺激,江抚明多年来被折磨得脆弱的神经彻底崩溃,令她不住地想,要是江信成不在人世就好了,要是江信成能去死就好了。
对!
恶有恶报!
血债就该血偿!
那一刹,她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浑身战栗,双眼猩红,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往外走。
这回她没有专挑小路,而是沿着大路张扬地跑,白裙子在街上飞速闪过,像是从地里爬出来去索命的怨鬼。
她拼了命地跑,竭尽全力摆动双腿往前狂奔,只为赶在药物失效之前回到家中。
江抚明回来后,先摸去门口站在外面偷偷看了一眼。彼时除了失魂落魄趴在桌上的江信成没有动弹,其他人都站了起来,就是步伐凌乱,显然还没完全从脱力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心里有了数,江抚明拐去取刀,然后一路冲回去,拔干刀鞘,随手扔在地上,径直冲着江信成而去。
江信成第一眼看到江抚明的时候,眼里还闪了闪惊喜的光,再看着江抚明的怒气,和她手上的刀,他吓得一激灵,从椅子上站起来,但因为双腿发软,趔趄了一下。
苏湘玉本来还蔫蔫地靠着墙站,见状,她跑到江信成跟前挡住他,
“江抚明……你,你要干什么?”
江抚明视线落在苏湘玉身上,又看了看她护在身后,不仅没有担忧她,反而自顾自地慢慢往后退步的江信成。
江抚明冷笑一下,她突然很想质问苏湘玉,她眼里的江信成到底有什么好,居然值得她这般不顾一切地追随。
但江抚明不打算与她废话太多,更何况她要是从苏湘玉的嘴里听到半个夸赞江信成的词,她大抵会当场作呕,于是江抚明撇开了好奇,冷漠道:“我能干什么?报仇啊。”
“仇?哪来的仇,我们家供你吃穿十几年,你怎么好意思提仇这个字?”
苏湘玉气息不足,却拼劲全力咬字表达愤怒,
“江抚明,你别忘了,是我们将你养大成人的!”
江抚明挑了挑眉,胸腔的起伏开始慢慢变大,“我……你们养大的?”
“江抚明你做人不要忘本!”苏湘玉朝她吼了一句,“你看看你如今从头到脚全须全尾,你有什么怨气,你有什么好抱怨的?还提起仇来了?没我们你能成今天这样吗?”
听着苏湘玉的话,江抚明眼睛瞪大来,装作苦思的样子想了会,然后点点头,一步步向苏湘玉那边靠近,
“是啊,要这么说,要这么算,真的多亏了叔父婶婶呢,将我养得这样好,但你们究竟是在养侄女还是在养能让人发泄**的玩物啊?”
苏湘玉哽住了,摊开来护住身后人的手略略下垂了一些,视线也略略下垂了一些。
“但是你说的没错,养育的情分到底还是在的,我如今这个全须全尾的鬼就是你们养出来的,是你装聋作哑的无视,是他变本加厉的偏执养出来的。你要说这些是恩非仇,那也可以,不管是恩是仇总要报的吧,但是鬼报恩是什么样的呢?”
江抚明眼神抹过狠厉,举起刀,尖笑起来,
“自然是拽他们一起下地狱啊!”
下一刻,屋内凄厉的叫声此起彼伏。
与原主同感的江抚明在此刻瞪大了眼睛,竭力摆脱去感知原主摇摇欲坠的精神状态,细致观察,于是她看到,苏湘玉始终不顾一切挡在江信成跟前,而那些年纪大的婢子对苏湘玉极其忠心,几个人围在苏湘玉跟前护着她,所以等这些挡在江信成跟前的人墙都挣扎倒下,原主筋疲力竭之时,她落在江信成身上的仅有两刀,一刀在肩膀,一刀在腰部以下,都不足以致命,但江信成在中刀的瞬间便倒了下去,没有挣扎,原主已经累极了,见状,没有补刀,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缓了口气,然后趁着那口劲彻底松掉之前,利落泼油,举起灯烛。
点火之前,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啁啾鸟鸣,这一声鸟鸣像是一根线将江抚明往回拽了拽,江抚明停下来转身朝向门口,旋即看到一只小麻雀停在了花丛旁的石头上,向远处扑扑翅膀,像是指引她去看这美好的夏夜。
江抚明抬眸。
花香、蝉鸣、树影摇晃。
一个再平凡再普通不过的美好夏夜。
指间的血有些干了,手指稍稍抽动一下,皮肤和皮肤间发黏的感觉叫她低下头看了眼。
血红映入眼帘,手开始颤抖起来。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江抚明恍然恢复了些许理智,愤怒褪去,她终于意识到跑回来这件事好像不对,杀了这么多人这件事好像不对,这些不是她源于本心的想法,屋外的月光为这夏夜又添了几分缱绻温柔,可屋内冲天的血腥气无法忽视,明晰地指点她,她犯错了,她已经犯错了。
这时候其实还有机会,她还可以趁这个时机逃出去,去过上自己想要的自由生活,可手上沾的血叫她迈不开步子了,思绪往复纠结,却无有定论。
良久,她沉沉叹了口气,手因为身体与精神的疲惫而无力抓紧烛台。
“砰”的一声,灯烛滚地,火焰沾着油,立马蹿跳蔓延,将散落一地的尸体包围起来。
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刺激着耳膜,恍惚间,她遥遥看到众人站在青石墙下,握着刻刀敲响青石墙——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悦耳动听。
江抚明站在火堆里又突然笑了起来,抬手抚着自己的脸颊,不住地想,是啊,她在纠结什么呢,这两人毁了她的人生,这个下场有什么不对呢,分明就该是这样,就该是这样,该是这样……该是这样吗?
她的笑容又渐渐地敛去。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
有人来了。
她敛了敛眸,思绪又快速转动起来。
再想跑出去是不能够了,可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也是要惹人怀疑吧。
火焰迎风突然蹿高了一截。
她想过要倒在火海里,可是才往前一步,她就退回来了。
她回身寻找,看到地上躺着的匕首,是她之前向段休瑾讨来的,刻有月至鸟图纹的匕首,匕首已经因为多次劈砍有了豁口,握紧刀的那一刻,她几乎想好若是自己得以幸存,该用什么理由为自己脱罪分辩……可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会有人来救她吗?会有人不顾她家族的衰落,不顾她身负的骂名来救她吗?
想着,刀刃已经划破了皮肤血管,血液很快渗出,流到地上,与他人的鲜血融为一体。
她站在那等着……等啊等啊,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前。
是段休瑾。
可他只是远远地盯着她,视线漠然冰冷,直到她的魂魄莫名被拽入一片混沌之地,另一道灵魂诡异地占据而来,外面站着的段休瑾的脚尖才动了动,他才朝这边跑过来。
——鲜血从口中涌出。
记忆回溯完毕,原主突然又退了回去,江抚明再次获得这副身体的掌控权。
胸口还是有些隐隐的胀闷,江抚明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看向左依棠,
“我不跟你走了。”
左依棠额角抽搐,不知道江抚明发的哪门子疯,“你不走你去哪?”
江抚明目光迥然,
“我要入宫,我要让江信成获罪。”
……
远处传来登闻鼓的声响,江允洮走到屋外,听声辨了辨位置,然后仰头向远处眺望。
是姜王宫的方向。
江允洮想到什么,握紧拳头,纠结之下,她低垂下头,将拳头抵在胸前。
这时,大腿突然被人抱住,江允洮一惊,低下头。
“娘亲,你在想什么,眉头都皱起来了。”
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
江允洮神色一晃,舒展开眉,看着走来自己身边的小女儿,愣了愣,旋即眼神坚定地闪了闪。
江允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弯腰牵起她的手,叫来婢子为她备马车,然后快速回到房间翻出一张早写好的证词,匆匆往外走,刚跨出院门,她迟疑地停下脚步,先是慢慢后撤了两步,又犹豫地往前走了一步,定在原地,撒开牵着小女儿的手,转身小跑回去,从架子上捞下李元岱的披风搁在肘臂。
做完这些,江允洮带着她的小女儿上了马车,一路往姜王宫赶。
到的时候,登闻鼓前已经没有人了。
江允洮只好找上宫门前的侍卫,请他们将这些转交给楚后。
江允洮的小女儿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里,看到宫门前站着的两排侍卫,看着他们手里的刀剑,她吓得一个劲往江允洮腿后面躲,直到江允洮与侍卫说完话,牵着她的手带她离开,她才敢出声问,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江允洮默了默,眼神晦暗,低下头,依旧没有直面回答,捏了捏她的手,
“下次叔父再来,你记得离他远些,也别在那个时候去祖母屋里,来娘亲这,知道了吗?”
“知道了……但是,娘亲你不是同我说了好多遍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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