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信成被押入大殿。
打从他的目光远远捕捉到江抚明的背影,便再没有从她身上挪开,甚至于被太监推搡往前,步伐趔趄,跪倒在地,也始终没有偏移。
听到动静,江抚明偏头看了眼。
江信成比七天前更瘦了,眼窝凹陷,看起来很疲惫的样子,双眼却在江抚明看过来时迸发出诡异的明亮虔诚。
他的手上依旧没有系镣铐,但还是一副交叉着被绑住的姿态。
受不了他的目光,江抚明将头转正,看向座上的楚仁殊,她懒散靠着王座的椅背,眼睑微敛,看似漫不经心不愿搭理,可江抚明也看清了她轻蹙的眉头,不停的叹息,和青丝间错杂的白发。
楚仁殊是焦躁的。
而且江抚明总觉得楚仁殊对江家灭门的真相是不在乎的,将她押入大牢后,便再没有表现出一点对这场案件真相的好奇,没有着人审问她,也没人去搜寻证据,只是拘着她,似乎也只为了拘着她。
奇怪的点不止楚仁殊并不在乎真相这一件事,江抚明前不久被人从登闻鼓前抓到楚仁殊这来时,楚仁殊也没有对她跑出刑室这件事有半点怒气,反倒惊讶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旋即闭眼摆手,呵退一旁拉着江抚明的侍卫,垂头揉着眉心再没说话,等了一会,楚仁殊睁眼一看,发现江抚明还在,又垂下头去,眉头拧得更紧了,一副巴不得将所有侍卫屏退,给她找机会逃跑的样子。
但江抚明只是上前一步,将敲登闻鼓之前回府上取出的玉符拿出来,向楚仁殊讨赏,楚仁殊抬头看了两眼玉符,这是上次江抚明“救驾”后楚仁殊的赏赐。
楚仁殊这才不耐烦问她到底有什么心愿。江抚明便道她要指控江信成的猥亵罪,想求楚后严惩,此后江抚明将原主的经历一一道明,楚仁殊这才坐直身子,正了正神来看江抚明,立马抬手去差人将江信成提来。
可江信成被押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楚仁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变得漠然。
楚仁殊的态度几经转折,如今江抚明也迟疑了,思考这场贸然的指控到底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之前帮张心兰查姜国法律的时候,江抚明注意到关于家暴的部分虽然有所缺失,但姜国对于女性被贸然侵犯的处罚还是很重的,不过主动站出来指控犯罪者的人寥寥无几,所以这项立法几乎形同虚设,因为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一类受害者一旦试图为自己伸张正义,必然要先向大众暴露自己经历了什么,将所经历的一切说出来,本身就已经是二次伤害,而经历成为呈堂证供让人反复咀嚼,“一不小心”再传播出去,简直是握了一把回旋刀,怎么投出去的,怎么转回来戳伤自己,足以让人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唾沫中淹死,就算侥幸存活,那么她的生活绝对会比保持沉默忍下一切更加糟糕,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挥刀讨求正义。
这也是原主遭受侵害十几年一直没有声张的缘故,她从前太耀眼了,尽管后来染上许多恶名,但原主计算一番,也觉得那些始终不及多年经受叔父侵害这点污名的危害大,所以她畏惧了瑟缩了。也的确,江抚明看到的几例成功的案子,都是受害者投河自尽后,家人才会去上报官府衙门寻求审判,最后一条命换一条命,战利品不过一块官府衙门象征性发放的贞节牌匾。
“禀太后,人带到了。”
太监见屋内三人静默无声,一个望着另一个,另一个再望着坐在最上头的那个,而最上头的那个谁也没看的景象,不由得出声提示。
楚仁殊挥手叫他退下,稍稍抬眸。
江抚明与她短暂对上视线,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江信成自我七岁时便开始对我进行言语骚扰,曾多次偷窥我换衣,趁我入睡时……前后加起来总共十三年……”
先前单独向楚仁殊讲述原主经历的时候,江抚明的言语尚还算得上流畅,如今不知道是不是江信成在现场的缘故,就这短短的一句话,感受到原主的躁动不安,激愤狂躁,江抚明也说得磕磕绊绊。
江抚明抑制着原主那股又要挣扎着跳起,恨不得控制着这副躯体不管不顾地伸长双手,去掐住江信成的脖子,叫他切实感受一下,这么呼吸着活十三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的冲动,继续道:
“总之如此……请太后为臣女做主。”
楚仁殊的目光转向跪坐得毫无仪态的江信成身上,眼里已然有怒意,可她刚启了启唇旋即又抿紧,将话题引开到别的地方,
“你指控江信成威胁,那么你呢,江家灭门案你又如何解释,江抚明?”
江抚明将楚仁殊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明白她想要就江信成所作所为对他予以惩戒……可为什么又突然转了话题?
江抚明疑惑着,同时回答楚仁殊的问题,
“这桩案子前几个月也摊到我身上来过,彼时在薛将军,段司正以及复崖公公面前,我已然为自己分辩过,此事实实在在就是逆党所为,若是叔父单凭我在灭门案中活下来这一点来指控我是杀人凶手,那么这个理由套在叔父头上又如何不成立?叔父如今也活下来了啊。”
这点倒是没错。
问了一个糊涂问题,楚仁殊揉揉眼皮,兀自轻声叹气。
楚仁殊之前对江家灭门案非常上心,卷宗一字不落全都看过,是明了前因后果的,如今江抚明这副说辞,将江信成和她二人的嫌疑一并洗清,楚仁殊也没什么好说的。其实这桩案子早就尘埃落定了,要不是齐珏突然发现江信成,叫楚仁殊发现了可以找江抚明麻烦的由头,也不会被提起。
楚仁殊再次看向江信成,稍稍眯了眯眼打量他,眼中情绪很是复杂。
其实多年前,楚仁殊掌权的第一时间就想处置江信成了,虽然他讲经背经的本事还不错,可除了讲经背经,便再没什么别的优点了,很多地方实在是令人看不惯,再加上坑害江信节这桩事……唉,每每提起牧野将军之死,楚仁殊心里都有气堵着。
纵然齐宁道因为抚明神女名声大噪一事心事重重,整日惶恐江山易主,但彼时齐宁道已然病入膏肓,没几日好活了,要不是江信成搬弄是非推波助澜,楚仁殊绝对能保江信成保到齐宁道死后。想想若是如今江信节这位将才还在,北境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境挑衅,整日没个安宁。但江信成这号人物说实话人品不行,政治嗅觉倒是十分敏锐,知道什么时候该谄媚,什么时候该圆滑自保。
在楚仁殊对他下手之前,他敏锐嗅到危险气息,为楚仁殊行了便利,这才叫楚仁殊十余年对他这个米虫脓包视而不见。
那是齐宁道殡天后不久的事,彼时楚仁殊刚垂帘听政,代为掌权,地位不稳,许多老臣对她颇有微词。为了立威,楚仁殊当时便想找几个软柿子来捏,而江信成就是她的首选,但江信成察举到了,告假了几日,再上朝时,听得朝臣进谏而今王上年幼,最好还是由丞相掌权辅佐新帝较为合适,后宫诸事繁杂,太后还是退居后宫云云。
但当时齐瑜尚还年幼,他的后宫里头半个人都没有,此言一出摆明就是叫楚仁殊让权。
江信成在此刻出来说了一句话,
“前几日微臣的小女病了,微臣担忧不已,故而告假回家照顾。”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一头雾水,陈相摸不着头脑,回头睨了他一眼,“朝堂之上,你说你的家事做什么?”
江信成于是又道:“诶,陈相说的对,这可不就是家事嘛。家事国事天下事,依我拙见,天下事说白了不就是国事,国事说白了不就是家事。我有小家,小家里有小女,小女病了,微臣担忧惶恐不已,将其当做天下大事,故而告假回家;而今王上年幼不经事,看起来是天下事,实则不过是王上需要母亲教导长大的家事,陈相去掺和天子的家事做什么呢?”
江信成虽然人微言轻,到底有些作用,再加上楚仁殊的雷霆手段,楚仁殊很快就将位置坐稳了。
只是江信成也就为自保偏袒过一回,此后发言,照样句句尽显脓包本色,一整天没完的臣附议、臣附议、臣附议,这次向这头倒,下次向那头倒,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哪次是收了哪边的钱。
但楚仁殊为了他那句话,在她最艰难时期的那句话,装作无事,保他职位允他敛财十余年,无人参他便当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他每次的臣附议在楚仁殊这都不奏效就是了。
此次江抚明送来一个非处罚不可的罪名,本又是一个收拾江信成的好由头,偏巧不巧,而今薛清的部队在半路上遭遇山洪,怕是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薛清援军未至,此时早早将段休瑾的“软肋”放归他的身边,楚仁殊手里的筹码可就只剩个莫须有的“段泽月”了。所以楚仁殊明明什么都清楚,却只能尝试拖延,她眸光一愣,将话甩到江信成那边,
“江信成,你呢,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殿内安静了一会,江信成遗憾地小声嘟哝:
“其实就还差一点了,就还差一点点了……喜服都穿上了,交杯酒都喝了,就还差一点点了……”
“你说什么?”
楚仁殊离得远听不清,江抚明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事到如今,江信成脑中充斥的还是那些偏执的情意,蓦然一僵。
江信成没理楚仁殊的话,仍然盯着江抚明的方向,遗憾地叹了口气,旋即与她商量道:
“这些日子,我想通了许多,能得你对我说一句我们成亲吧,我已然心满意足了……如今你想活,我成全你。”
“就是……嫣然,你能不能再回头看看我,冲我笑一笑。”
“你冲我笑一笑,我就将罪名认下了,我就死也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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